高中新詩評後語
這次的墨林文學獎，高中新詩組總共收到37件作品，計有：吳旻徽一件、李明翰一件、林裕盛一件、巫明錦一件、歐修銘一件、胡祖元一件、何尚融二件、林珮君二件、鐘均豪二件、許君宇三件、鐘均漢五件、顏偉倫十七件。與其他類別的投稿相較，依比例原則來說，不可謂不多。很高興看到我們的同學對新詩的創作有這麼高的熱誠，姑不論成就如何，能有創作的熱情，更有發表的勇氣，無論如何是值得讚許的，所以我在此特地將諸位同學的大名刊出，希望在你們的熱情感召下，影響更多同學投入創作，更期待你們這些年輕的詩人能為現代詩壇注入新血。
什麼是新詩呢？國文課中，老師會介紹新詩又名新體詩、現代詩、白話詩、語體詩、自由詩……，但在有限的課本篇幅與上課時數限制下，大概較少有機會向你們更深入地介紹新詩的起源、發展、演變，乃至於欣賞，甚而創作。這是件很可惜的事！古代的文人，各個都能舞文弄墨、吟詩作對，文采風流自不在話下。遠的不說，就你們課程中學到的唐詩宋詞元曲諸大家，他們的作品你們都能琅琅上口，滋潤你的性靈，豐富你的人生；現在的學生，卻一提起作文，各個面有難色，搜索枯腸，久久無法下筆。長此以往，不等火星文、簡體字來圍剿，國文早已自陷絕境。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其實就是詩的傳統，它所需要的文學環境與氛圍，正在瓦解當中，沒有了大環境的支持，難怪前輩詩人要高呼「新詩已死」。現在，我在你們身上看到了希望！
現代文學大致可分為幾個部分：詩、散文、小說、戲劇。打個比方：散文如水，新詩如酒，小說如江河，戲劇如海洋！其中戲劇的元素包羅較廣，姑且不論，這裡只就前三者的關係略作討論，來讓你們可以對詩的本質或要求有較深的了解。
三者之中，散文最普遍，也最為平易，我手寫我心，凡是心中思想，任意馳騁，日常生活所見所聞所感所悟，國家大事、身邊瑣事、宇宙人生、風花雪月、旅遊閱讀、文藝科技、潮流逸事、動物昆蟲、男女飲食，無不可以入題命篇；我手寫我口，對文字精麤，遣辭造句，沒有特殊要求，全看作者用意。所以說散文是最貼近作者的思惟甚至呼吸的文體，它是作者個人經驗的體現，就像白開水一樣，自然、平易，也是所有文類的基礎。
小說則是將個人經驗投射出去，以同理心將個人經驗轉變成普遍經驗，在這個基礎上，加入了不同的人物角色、言語對話、動作行為、場景情節等等。它可以說是散文的延伸與擴充，從一滴水、一杯水，匯集成長江大河。以長篇小說而言，在龐大的敘事結構下，吸引讀者的往往是精采的人物刻畫、情節鋪陳，文字本身的反而容易被忽略。當然作者的筆調攸關小說的風格，但數十萬乃至百萬言的小說，要作者字字斟酌，力求完美，也未免力有未逮。
與前兩者比較起來，新詩對文字功力的要求，是更為嚴格的。要把極深刻的情感或體會，壓縮在極短的篇幅中，每一個字都要下在刀口上，精密而準確，無過不及，這需要作者對文字內涵的掌握駕馭極為純熟、對語感細膩處的敏銳犀利，才能做到。我們常說，這篇散文或小說的文字很有「詩意」，可見詩的語言運用與散文小說的確是有顯著差別的。如果說散文的語言像鐵，詩的語言就是千錘百鍊而成的鋼。
就內容呈現來說，詩既不像散文想到什麼就把它直接傳達甚至是宣洩出來，也不像小說是累積了許多概念之後以虛構投影的方式加料呈現。詩的呈現是將個人經驗作一種深刻化、特殊化的轉換處理，是將事件情感或思想作一沉澱反芻之後，以錘鍊過的高密度、高質感的文字，含蓄而曲折的表現出來。所以詩像是以極佳的水質，配上豐富想像這道秘方，經過長時間發酵或高度蒸餾而釀成的一罈醇酒。
說了這麼多，究竟這水與酒、鐵與鋼的具體差異或轉化關鍵在那兒呢？
兩個字，「意象」而已！
什麼是「意象」呢？詩人兼詩評家簡政珍說：「形象經由意識轉化成意象。詩是詩人意識對於客體世界的投射。意象是詩人透過語言對客體的詮釋，是詩人的思維。」詩人透過自身的經驗與思維，對所觀察的客體世界種種形象，賦予一個個人化的特殊意義，這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形象，就是「意象」。
關於意象的討論，中西各有許多不同的理論與說法，在這裡我舉一個最通俗易懂的方式，讓你們可以方便了解。簡單講，意是情意，是虛，是抽象概念；象是景色，是實，是具體的形象。情意是人內心的活動，抽象且複雜，難以理解，更難以三言兩語說盡，於是以譬喻轉化或象徵等方式，利用一個具體的景物形象，讓人從中產生聯想而起共鳴。
美國詩人艾哲拉‧龐德(EZRA POUND)曾說：「中國詩人從不直接說出他的看法，而是通過意象表現一切。」這個「意象」，也就是中國抒情傳統中強調的「情景交融」。
舉個通俗的例子來說，李商隱的登樂遊原：「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夕陽不再只是一個單純的景色，而是作者內心情感的投射，它代表了美好的一日即將結束的悵恨惋惜之情，也在暗示著生命的短促與時間的壓迫，若從作者所處時代來考量，甚至隱含有對帝國即將傾頹的慨歎。這種感情是抽象的，是虛的，透過即將殞落的夕陽這個具體存在、舉目可見的實景，讓讀者更容易感受到那股失落無奈的惆悵之情。
作者若將心中的對時間、對美景易逝的感嘆，用感性的語言直接宣洩出來，或者可以形成一篇感人的散文，卻不能成就一首好詩。
夕陽的意象在古典詩詞中屢見不鮮，其他如杜鵑象徵鄉愁、菊花象徵隱士、蓮花象徵君子、月圓象徵團圓、灞柳象徵離別……等等，這些意象幾乎成了一種常識與習慣。
再如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一曲，利用並列的景物，烘托渲染出秋天的蕭瑟與遊子思鄉斷腸的氛圍，借景抒情，不言情而情自現，更是對意象運用的極致表現。
談新詩中的意象，不能不提簡政珍先生譽之為「中國白話文學史上最有成就的詩人」－洛夫，他對意象的運用已經到了爐火純青、揮灑自如的境界，在詩壇中有「詩魔」的稱號。我們來看看洛夫的子夜讀信：
子夜的燈
是一條未穿衣裳的
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魚游來
讀水的溫暖
讀你額上動人的鱗片
讀江河如讀一面鏡
讀鏡中你的笑
如讀泡沫
燈與小河之間的關係夠遠了吧？在散文中恐怕要繞好大的一圈才能把它們兜在一起。但是詩人很巧妙的一個隱喻，就這麼展開了整首詩。還記得蘇軾「記承天寺夜遊」吧？「庭下如積水空明」，積水是什麼呢？月光！可見光與水的置換互喻，也是有例可循的。黑暗中，打開燈，一道燈光劃破混沌，就像河水從源頭傾洩而出，劃破兩岸一般。那小河為何是不穿衣裳的呢？當然不是說作者在燈下裸體囉！但是倒可以從這裡作一些聯想，衣裳是用來遮蔽身體的，不穿衣裳自然是「光」著身體的；，黑暗是用來遮蔽視線的，燈光一照，自然視線是一覽無遺的。
把這句話拆成三行來寫，也是頗具巧思的。句子的長短變化造成錯落有致的節奏與韻律，而作為喻體的燈與作為喻依的小河這兩個具體的形象隔著一個長長的形容相對，也造成意義上的懸疑與聯想。小河兩字獨立出來則突顯了與下一段種種譬喻的關連性，成為承上啟下的關鍵與線索。
第二段將信明喻為一尾魚，沿著前一段所提示的小河游來，這是一種魔幻的、超現實的想像。燈下讀信，在作者的妙喻下，竟成了河邊觀魚。讀信的動作就在這個譬喻中繼續延申，信就是魚，信是你給我的文字，信中寫著你對我的情誼，信就是你。不說我從信封中將信取出並展開閱讀，卻說魚向我游來，就像你親自在我面前娓娓道來。於是你化身為魚，向我傾訴。「魚雁往返」這個成語立刻形象化、生動起來。至此對照前段的「未穿衣裳」一語，或可指脫去信封的信紙，或可指信中赤裸裸呈現的感情。水的溫暖，即你我間的溫情。額上鱗片可以指信紙上的方塊文字，也可以是字裡行間歷歷可數的情誼事蹟。這些都是直接從魚與小河的意象推演而來，立刻把水的觸感與魚的形象具體深化。
末三句更發揮了驚人的聯想力。江河如鏡，皆可鑑人，可以照見你我情誼，此句看似突如其來與前文脈落無關，卻正是一個轉折處，為後兩句鋪路。鏡中的你是水中的魚，魚笑張嘴，口吐泡沫，帶來什麼樣的意象呢？鏡花水月，夢幻泡影。你的信像一面鏡子，把你投影在其中，讓你我如晤面前，但這畢竟只是出自我的想像，虛幻不實，讀信固然喜悅感動，卻也不免有不能聚首的遺憾……。
燈與信與我為現實，河與魚與鏡與你是想像，短短幾行詩句間，虛實相生，精確而稠密的意象引發無窮的聯想，更遠在寥寥幾字之外，這就是詩魔的魅力與威力所在。
這幾天課餘拉拉雜雜寫了這些話，無非是為了向你們介紹如何讀詩，如何分析詩中情感意象的思路脈絡，了解詩的特性與定位，並釐清新詩不是分行的散文，新詩不是歌詞，新詩有對文字運用、意象經營的特殊要求等觀念。限於時間與篇幅，不能盡言，以後有機會再來續談。喜歡讀新詩、寫新詩的你們，不妨多觀摩名家作品，多充實相關的詩學知識。詩人蕭蕭有一系列關於現代詩賞析與教學的著作(書目附於文末)，很適合做為新詩入門的指導手冊，有興趣的人可以找來讀一讀。也希望老師熬夜打的這篇文章，對你們在詩的欣賞與創作方面，能有一些小小的助益與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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