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車禍傷以來，差不多有三個月的時間，不是醫院就是家裡，再要不，「就是在往返醫院跟家裡的路上」。身心狀況都不是太適宜見客的狀態，也就懶著。甚至能推託的探訪都給極力推掉了－－對同事與學生、家長言，我並未言明理由的堅持在他們眼中似乎加深不近人情和曖昧的印象。這回雖然知道別人的想法，卻也不打算解釋，反正能懂的照舊能懂，不懂的說了仍舊不解，如此看來解釋自身反倒成了多餘。
也就是這樣三個月時間下來，將生活罕見地過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舊時閨女風情了，只無論如何我頂上一頭鑠金帶綠的亞麻色卷髮似乎無法成就形象與生活型態的成功連結。
不過這樣巧妙的均衡狀態在收到朋友紅帖後似乎將將不保。是這樣的：一個兒時友伴決定年前結婚，衝著他一向對我的照顧和累時積日已難算計清楚的交情，要不出席都很難說服我自己反覆爭論不休的腦神經。他跟老婆親自送帖子來的晚上站在門口問我會去吧？我把纏著好厚繃帶的右手勉強舉起示人，耍賴的打算先為自己屆時可能的缺席找好退路：「看看罷！好了就去。」果不其然被轟：「喂喂！不會吧？我結婚妳不來？！」「沒辦法啊！我手現在這樣你也知道，不敢跟你保證。不過要是到時好點了，也找得到司機的話……到時再看看吧。」我還是一直不能抗拒想先找好退路的念頭，不知道，變數太大，應允了做不到怎辦呢？不若別給任何承諾吧。反正做得到的，即便沒敲鑼打鼓公告週知也還是會在靜默中做完它。等到最後真相終會大白。
前頭的理由怕不夠說服力，再補上幾句：「而且啊，人家看到我手這樣還去吃喜酒會怎麼說咧？『嘖嘖！這傢伙已經手受傷成這樣還這麼愛吃哦？』拜託！多難聽啊！不宜不宜啦！」我看到朋友和妻子眼中雙雙閃現那種不以為然的神情－－果然是要牽手過下半輩子的人嗎？連這點細微的小處都奇異地顯現不約而同的契合。衝著這點，我原先打算打帶跑的心態已然動搖：我開始設想出席的可能性。我喜歡這兩個人的奇妙組合，無論如何想親眼去見證和給予祝福。「不會啦！妳管他們怎麼想！交情不同啊！來啦來啦。」啊啊，至此我已經差不多棄械投降了，不管我那張典型牛座聞名的臭臉還是照舊沒太多熱切閃現其上。我笑笑，沒再硬找藉口，趁著月色含笑送走那一對天龍地虎的組合。
也就這樣，今天扥妹充當司機陪我參加朋友婚宴去。既要出門，門面的妝點是捨不得不做的。我想起邱妙津在鱷魚手記裡敘述的孔雀：自我禁錮一陣不見簾外客後，總要找個時間出得門去，在眾人眼底展示一下孔雀華麗的羽毛。即便獨自傷懷時節裡自己根本不是孔雀樣貌，只一旦要出現在人前時，便斷不能是除卻孔雀以外的物種。若合符節呵。我沒敢讓自己的憔悴太露頭，選擇用褐色毛呢連身A字背心裙及膝長統靴煙紫色眼影濃密睫毛膏和黑色毛領短大衣佐以珍珠首飾包藏其實自始並不具備太多美人特質與信心的自己。因為要見客了。不能不敬業。
膚淺嗎？前幾年我會覺得是。但這些年過了，會覺色身的莊重是種儀式：表示我對這事的看待不同。刻意些也好過漫不在乎。
到了大廳入口遠遠見了新郎倌，直直朝他走去，仍舊舉起我貼著狗皮膏藥的右手給他看：「我來了喲！」他沒說得出什麼，只帶著憨厚的笑伸出兩隻厚敦敦的做事的手很用力的握了下我的右手。我知道他懂得。那就夠了。往內走去，隔會就見到朋友的母親正努力招呼親友：一身粉底紫花旗袍披著粉色毛披肩，新作的頭髮高高蓬起上頭斜面躲著株小紅春花，好稀罕上了粉的臉笑得灩灩的。隔段距離都能感受到她今天的喜悅。印象中很久沒見到她這般笑臉：朋友的父親走了幾年，拒絕兒子搬到園區同住的提議，說是捨不得鄰居，一個人住舊居也照樣忙得興興頭頭。是辛苦人，卻很認份過日。我走上前自報名姓去道喜，因為和朋友是國小同窗情分至今，又因國小那班裡總共也才三個女生，誰家父母都識得彼此小孩，沒太大困難便喚回記憶，見我來很是開心，熱絡招呼著謝謝謝謝改天來家裡坐啊！
再往裡走，發現同學聚集的桌位，不過我們到得晚些，早擠他不下，於是同學散散坐開了三桌，聽說後頭還有來的，卻連碰面都碰不上。幾個同學攜伴的帶小孩的，多是家居氣氛和話題。在這種場合裡，總是會再次提醒你其實自己早過適婚年齡卻兀自在門外徘徊。還好我從來不是會為此著急的人，低聲跟一旁的妹說哪天若會結得成婚怕對方要比我魯莽果決些吧，否則我一輩子都會處於猶豫狀態在門外探頭探腦卻始終缺臨門一腳。妹笑說她就是這樣被妹夫給娶回家的，否則也還在晃盪觀望吧。而今她都有一個剛滿週歲的小娃兒了呢。造化！誰說不是？
喜宴中同學裡有個專搞活動企劃的，不知是興起還是事前謀畫，總之以「國中同學」名義上台去，意圖整玩新人。看到這我其實心中不喜，一向很感冒那種婚宴中惡搞新人的把戲，起身跟妹說我不想看去洗手了，刻意在外頭廳裡踅了一下才回來，發現還沒完，但情勢已然逆轉：不知怎地他反被新郎聯合台下的同學們給將了一軍，顧不得我還痛的右手猛力鼓掌叫好，心底想的是那同學不知有沒學到教訓下次再也不敢在人家婚宴上玩兒了。喝！真好！有種大快人心的爽快。也算今天婚宴意料之外的買一送一。
婚宴回去的路上天氣好的，好像也在慶祝著冥冥的什麼。結婚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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