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長夜中醒來 因為光與黑暗的傾軋，我迅速的 坐下來發愁 瑪麗安，妳知道嗎？我已不想站在 對的一邊 我只想站在愛的一邊 ——楊澤　　　　　　　　　　　　　 　　　　　　　　　　　　　

351愛的鼓勵 0訂閱站台

空寂的房間內，找不到嫁妝的母親。
「昨天還在的……」老母親頹然躺在床上，喃喃著睡去。
「媽，為什麼？」坐在床畔前來告別的兒子發言。
「為何世事總是不如意？為何我們必須腐臭，徘徊在痛苦與欲望之間？為何我一生都在漂泊？」（哽咽音）
「為何當我難得有機會，有幸使用我的母語時，我才有家的感覺？當我仍能從寂靜中，尋回失落或遺忘的話語，我的腳步才會再次迴盪家中？為什麼？」（兒子親吻老母親額頭，熄滅床頭燈）
「媽，為什麼，」（緩步走向房門，開門聲）
「我們不懂得如何去愛？」（闔門聲，兒子背對鏡頭，腳步聲行遠）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ulos）「永遠的一天」場景



乾淨簡潔的畫面、恰如其分的音樂以及詩意的獨白，構成安哲羅普洛斯此部影片的基調。

在死亡陰影的威嚇下，生命走到最後二十四小時，亞歷山大在這一天裡，要完成將狗和妻子的親筆信交托給女兒、並向老母親告別等瑣事，然後出外旅行。他巧遇越界偷渡的阿爾巴尼亞小男孩。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他與小男孩共度；所有的親人，也在回憶中一一前來聚首，此際的亞歷山大率以垂老之身面對，他往來穿梭於今昔時空，緬懷、追悔、獨白……。現實生活裡的一日，交織了畢生對於詩歌、愛情、親情的反省；而意識流式的魔幻敘事，則將整部影片表現得沈靜如詩，卻又紛亂如夢。

反差很大，應該這麼說。過往時日的明朗夏日與垂老之際的蕭瑟冬景；歡樂的場景與憂鬱的凝視；美景的攝取與暴力事件的展演；現實與想像的交織（海濱詩人的現身、「我」走入過往場景中等）；孩童與老者；生命與死亡……，某種程度上形成相當詭異的敘事風格。

關於失落的愛情，體現在妻子書信裡永不止息的召喚：「我靠得太近，令你抗拒。我是否威脅到你？但我只是個戀愛的女人。」「我想在兩本書之間綁架你。你活在我和女兒之間，但心卻不在。有一天你會離去，風帶走你的眼光……」「當你偶然想起這一天，我全神凝視著它，我熱烈撫觸著它，請給我這一天。」憂鬱的妻子在陽光明媚的夏日清晨裡，佇立長廊靜靜垂淚；而屋內，屋內丈夫睡意方酣，嬰兒在輕聲啜泣。然後，賓客來了，賓客雲集，所有的憂傷都被粗暴地淹沒於歡樂的俗世生活裡。

關於匱乏的親情，貫串片首與片尾，都是母親的召喚：「亞歷山大，吃晚餐了。」「馬上來，馬上來。」母親埋怨孩子從小就愛亂跑，然而，海灘邊、山崖上，永遠都有更吸引亞歷山大的存在，海洋遼闊，他的島嶼繼續前行，終於他不得不成為妻子口中的「叛徒」，與家庭生活裡永遠缺席的被召喚者。

至於詩歌的創作，亞歷山大說：「你知道詩人是什麼？」「詩人是花錢買字詞的人。」那位十八世紀的希臘詩人索洛莫斯，應該便是安哲羅普洛斯所要致意的對象吧！為了「禮讚自由」、為了「解放受困之人」，他尋找母語的表達方式，然而終究詞窮。於是我要問了：語言何時從唇齒間枯竭？何時終將窮盡？而亞歷山大為何續詩不作詩，在妻子死後？「我想我是詞窮了。」在影片裡他曾對女兒這麼說。

終於，小男孩為他買來了字詞。那字詞是什麼？「放逐者」，「永遠的陌生人」。歐拉妮亞之子那場海邊的安靜婚禮好哀傷，「我的兒子在結婚。」「好美的新娘。我女兒和女婿賣掉了海邊的房子。」衰老的亞歷山大說。而那房子裡藏著他與妻女的回憶。於是我知曉，行至生命終程，誰都將成為永恆的放逐者、永遠的陌生人－－被家鄉、親情、愛情放逐，也被理想和志業放逐。

然而理想的追尋還是要的。小男孩對著一起逃亡而死於公路的賽林致詞：「喔，賽林。說說這個世界，說吧。」是啊，耶誕夜下雪的村口，憂傷的母親佇立門前，依然無法阻擋年輕的孩子走出去，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險惡。
但當小男孩向亞歷山大辭行之際，他忘情的那聲呼喊：「留下來陪我，我只剩今晚，我好怕。」「我也是。」小男孩說。生命的啟程與告別，為何都令人恐懼萬分？

在那列生命的公車裡，「萬靈站」有政治狂熱者叫囂；「音樂學校站」有弦樂三重奏忘情演出；然而到了「學院站」，詩人索洛莫斯發言了：「黎明前最後的晨星 /昭示了朝陽的來臨 /濃霧和陰影都無法玷污 /萬里無雲的天際 /生命是甜美的 /生命如此甜美」。

是的，生命恆常是甜美的，只要妳留住那永遠的一天，無論是生命中唯一美好的一天，或者畢生歲月凝聚成的美好記憶。

然而，比永遠還要，多一天。

「一切都在等待，為了真實。」

94.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