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愛玲，她答說還沒有過何種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寫的，惟要存在心裡過一過，總可以說得明白。」 這是胡蘭成在〈民國女子〉裡，提及當年與張愛玲相樂喜歡、談文論藝之際，夫妻間的一段日常對話。張愛玲以早熟而世故的文筆，描摹俗世男女的情愛算計，在四○年代的上海紅極一時，然而誠如胡蘭成所言：「看她的文章，只覺她甚麼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 。家世成長背景的陰晦跌宕、作家自身的敏感特質，應是她甚早洞徹人性的主要關鍵，無關乎社會歷練；而「鴛鴦蝴蝶派」之類通俗文學的滋養，則無形中養成張愛玲特異的觀物與書寫眼光。本文即擬以〈紅玫瑰與白玫瑰〉為例，探究張愛玲演繹市井愛情的手法、展現人物性格的技巧，並從中體會其提昇情愛小說內涵的魅力所在。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52）這段〈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經典名句，用的是再簡明不過的譬喻手法，然而卻出手潑辣，不但以「每一個」統括主角佟振保，以及所有男人內裡的劣根性；更在污穢日常的「蚊子血」、「飯黏子」與高雅脫俗的「明月光」、「硃砂痣」之間，造成強烈的視覺感受與形象反差。
再深一層思考，一般作家在創作時，甚少將「蚊子血」、「飯黏子」之類的通俗意象入文，因為此類譬喻「難登大雅之堂」，然而張愛玲的俗世性格，即反映在此等譬喻的日常性上。小說中尚有幾處描繪，展露出作者獨樹一格的觀物眼光，例如佟振保終於受不住交際花王嬌蕊的誘惑，彼此有了肌膚之親後，他每日下班回家，便朝著王嬌蕊，「朝他的快樂馳去，他的無恥的快樂」（72）。然而作了人家情夫，且是朋友妻的情夫，心理上終究不舒服，張愛玲此際描繪道：
也有時候說到他丈夫幾時回來。提到這個，振保臉上就現出黯敗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掛，整個的臉拉雜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條。（74）
以「拖把上的破布條」譬喻振保難堪走樣的臉龐，進一步暗示其既嘗受新鮮刺激、又覺得罪惡痛苦，其間百味雜陳的心理狀態，精準傳神；也聯結了在人前有作為的振保，總是忙得「西裝上一身的縐紋，肘彎、腿彎，縐得像笑紋」（73）那種窮兇惡極，在現實生活中拼搏的卑俗形象。
這一對出過洋、留過學，卻仍得在卑俗現世裡各憑本事營生的男女，玩起情愛遊戲來，也長於在言語間展露機鋒、耍弄弦外之音。但舉小說中幾段兩人交手之際的對話為例，王嬌蕊初識佟振保的隔日午後，便率爾取消與「前」情夫悌米孫的午茶約會，而與振保在客室裡、陽台上，展開一段段深具暗示意味的對話：
嬌蕊問道：「要牛奶麼？」振保道：「我都隨便。」嬌蕊道：「哦，對了，你喜歡喝清茶，在外國這些年，老是想吃沒得吃，昨兒個你說的。」振保笑道：你的記性真好。」嬌蕊起身撳鈴，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記性最壞。」（65）
一記媚眼、一段饒富意味的言語，纏雜在輕鬆隨意的日常詢問中，遂添了俗世的溫暖，而更加體貼動人，此時不真心亦當假作真心了；更何況前一日晚上，佟振保眼見王士洪夫婦卿卿我我，正有「風吹著的兩片落葉踏啦踏啦彷彿沒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64）的感物之傷？其後嬌蕊媚態萬千地要求振保幫他塌花生醬，兩人之間你來我往的爭論，到末了成了：「我頂喜歡犯法。你不贊成犯法麼？」（66）的暗示，更為彼此的關係，憑添無限曖昧性與想像空間。
此種想像的延伸與擴大，雖然動人卻也駭人，於是振保在理性的思索之後，決定暫時躲開王嬌蕊的挑逗；然而情感上，他仍忍不住與這熱辣的女人交手，說些玩笑話。一日夜裡電話鈴響，兩人同時由房中出來接聽，遂打了照面。為了免去尷尬，振保先發制人：「怎麼這些時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嬌蕊不改其善於交際挑逗的本色：「我有那麼甜麼？」「不知道－－沒嘗過。」（70）口舌味覺裡滿含了性愛的暗示，對照佟振保初見嬌蕊時，那種肥皂沫子吸吮著手臂的遐想、在浴室裡撿拾嬌蕊頭髮的情不自禁；嬌蕊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逗，在深寂的夜裡、家居睡衣的穿著間，恁是有著「鋼鐵般意志」的男人如振保者，亦難免怦然心動。
張愛玲擅寫男女之間的種種小機關小聰明，類似的口舌交鋒與情愛徵逐，在〈傾城之戀〉的范柳原與白流蘇之間，亦有相當精彩的對手戲。同范柳原一般，〈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嬌蕊也是個征戰無數的情場老將。張愛玲在刻畫此等人物時，刻意從出場時的隨意日常，去營造鮮明的個性色彩。嬌蕊無論是行事作為，抑或穿著言語，都充滿了南洋風味的華僑風格，鮮明開放而灑脫，這在中國是罕見的。單視其初見面時頭頂肥皂沫子、穿著睡衣與客人用餐的隨興，加以席間幾番快人快語，話題全繞著庸俗的「美容瘦身」打轉，嬌蕊卻有本事調侃自己臉上的肥肉，是「去年吃的羊肉」（61）；吃鈣乳時，一句「就像喝牆似的」（62），亦是力道精準。從言語、動作的描繪中，人物性格躍然紙上，果然沒有「何種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張愛玲）所不能描寫的」。至於衣裝色彩，張愛玲亦安排得熱辣如其人性情。嬌蕊家居的曳地長袍，是潮濕的綠色，「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裡面深粉紅的襯裙。那過份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夠若無其事地穿著這樣的衣服。」（65）紅玫瑰的冶艷，在佟振保心中及讀者眼中，於是成就了永遠的「硃砂痣」形象。
相對於王嬌蕊的色澤鮮明，白玫瑰孟煙鸝在小說中段之後的現身，則是一色彩黯淡的存在。佟振保決定娶孟煙鸝為妻的第一要件，在於她家世清白；至於孟煙鸝給人的印象，則是膚色白皙、單純羞縮；但因為年輕，這樣的白還具有「床前明月光」的皎潔。惟當結婚生子、持家理事之後，白玫瑰的的皎潔，日轉為空洞乏味，她不愛做「最好的戶內運動」、處事笨拙呆滯、欠缺自我意識；她在丈夫「人笨凡事難」的斥責下，愈發顯得卑屈畏縮。在小說裡，孟煙鸝凡事都要「等我問問振保看」（85）；關於夫妻間的相處情狀，張愛玲如是描繪：
振保把手抵著玻璃窗，清楚地覺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傷著。他想起碗櫥裡有一瓶白蘭地酒，取了來，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著。煙鸝走到他背後，說道：「是應當喝口白蘭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著涼了。」（94－95）
乏味的言談、無趣的搭話，所謂「飯黏子」形象，活脫脫展現在孟煙鸝無所措手足的日常舉止裡。小說篇末那雙躺在地板上的繡花鞋，「微帶八字式，一隻前些，一隻後些，像有一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央求著」（97）的樣子，簡直是孟煙鸝的化身。在穿著打扮、言談舉止各方面俱毫無特色的白玫瑰，自然無法與熱辣的紅玫瑰一較高下。
然而做為小說主角的佟振保，對於白玫瑰多所埋怨；對於紅玫瑰則亦是不免算計。孟煙鸝與裁縫間一段若有似無的曖昧，在佟振保這個累犯看來，竟充滿「哦？這麼容易就斷掉了嗎？一點感情也沒有－－真是齷齪的！」（95）之不屑。至於王嬌蕊初時的示好，以及其後斷然決心離婚的舉措，也都被振保疑心為「她愛的是悌米孫，卻故意的把濕布衫套在他頭上」（80）。說到底，人性裡自私冷酷、好佔便宜又疑心病重的劣根性，在振保個性裡處處畢露；但他卻是個徹頭徹尾的「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52），張愛玲小說於此展現的反諷性不言而明。
像佟振保這樣一位苦讀出身，終能出洋留學的男子，其實在愛情裡最疼惜的是自己。從巴黎嫖妓之夜受到屈辱始，他便決定了「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隨身帶著。在那袖珍世界裡，他是絕對的主人。」（55）日後他在社會地位、人際關係上的經營，以及在愛情裡的算計，全都是為了鞏固這個「對」的世界裡的秩序。振保捨棄玫瑰與嬌蕊，緣由於她們太過於活躍放浪，不適合為妻；決定迎娶孟煙鸝，亦緣由於她符合傳統「賢妻良母」的條件。然而佟振保心目中的紅玫瑰，多年後公車上重逢，卻成了歷盡滄桑、帶著孩子，但有著安寧幸福感的白玫瑰；而他一直以為能夠掌握的白玫瑰，有朝一日竟也能背著自己與裁縫曖昧不清，隱然成了放浪紅玫瑰的翻版。振保頓感那個「對」的世界被毀壞了，「看著他手造的世界，他沒有法子毀了它。」（89）小說裡描寫振保在雨中拿著傘朝水上打，在家裡拿著檯燈朝煙鸝砸；他意欲砸碎的，其實是那在心目中已經動搖的「對」的世界。然而振保終究離不開自己一手創造的世界，於是只得回到舊日的「善良」的空氣裡，重新做他的「好人」。
處在華洋雜處的上海，接受東西文化的教養，佟振保自然可被視為新舊價值觀衝擊下的矛盾個體，這是時代的特殊性使然。亦有論者以為，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是「用男性的語言，解構男性的『常識』，顛覆男性的霸權位置，使男性認同陷入危機，這正是張愛玲的本領。」 然而我認為，張愛玲小說的高明之處，在於她每每能化俗為雅，從日常的譬喻裡演繹出傳神的人物神態；同時也能由庸俗的愛情故事裡，提煉出人性底層的真相。〈紅玫瑰與白玫瑰〉說到底，要談的全不是佟振保的「玫瑰」們，而是其內在情欲與道德層面的衝突：紅玫瑰是情欲的化身；白玫瑰則是道德的表徵。佟振保愛惜自己的皮肉，竭盡全力想成為世俗認可的「好人」，然而他的價值觀並不建立在主體的自由意志上，而是禮教束縛下的僵化規範。當外界的期許與自我內在意念發生衝突時，佟振保做出了犧牲，並以為「外界的一切人，從他母親起，都應當拍拍他的肩膀獎勵有加」（89），但世界卻背叛了他；其實佟振保從不曾意識到，是他背叛自己在先。道德與人性的論辯在此得到極好的俗世演繹，這正是張愛玲的情愛小說得以超越時代侷限，從而歷久彌新的關鍵所在。
（九十三年十二月號《國文天地》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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