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讓我感受我所能感受最大的痛苦。
---狄更生
「起床啦。」
克莉絲汀娜用斜眼抗拒地看著卡門，「不要。」
「要啦。」
「不要。」
「媽...」
「為什麼？」
「因為...」卡門的手指在媽媽的梳妝台輕輕敲著，「因為今晚妳得出門。」
「不，我不想出門。」
「是的，妳得出門。」
「卡門，我不想再和妳爸爸跟莉蒂亞一起出去。」
「我知道妳不想，反正他們也走了。妳今晚一起出去的對象是大衛。」哈。
克莉絲汀娜坐了起來，一聽到這個名字她的臉都紅了。她用疑惑的眼神生氣
地看著卡門，「誰說的？」
「我打電話給他安排的。」她打開媽媽的衣櫃，開始替她找鞋子。
「妳才沒有。」
「就是有。」
「卡門魯西爾，這跟妳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想念妳，一切都這麼明顯。妳想他，所以妳難過，去吧，快樂一點。」
克莉絲汀娜一把抱起枕頭，「或許一切沒那麼簡單。」
卡門指著浴室，「或許一切就是這麼簡單。」
克莉絲汀娜遲疑著，卡門可以閉上眼睛、塞上耳朵，但她還是知道她媽媽究
竟有多想去。克莉絲汀娜只是試著用理性、負責任的態度去想這件事，這點
卡門對媽媽很欣賞。
「我不是叫妳再一頭栽進去，媽媽。我甚至也沒有要妳和大衛恢復往日甜蜜
，我只是說，出去和那個愛妳的男人吃頓飯吧。」
媽媽的腳從床上移到床下了，這招很管用。
「如果妳不想的話，大可以不要去。」卡門知道媽媽不去的機率等於零。
媽媽走向浴室了。
「等等」卡門衝回自己的房間，從她的梳妝台上拿了魔法褲輕輕抖一抖，然
後再衝回媽媽的房間。
「給妳。」
克莉絲汀娜的眼睛濕潤了起來，她抿上嘴唇，「什麼？」她輕聲地問，既使
她很清楚這代表什麼意思。
「讓妳穿出去。」
「噢，寶貝。」克莉絲汀娜一把抓過卡門，將她抱進懷裡。卡門知道她可以
抬起她的下巴，輕放在媽媽的頭上，但那個動作會有點令她難過。
媽媽抱完她之後，發現卡門的眼淚流在她的脖子上。
「我不能穿它出門，如果我再試著去愛的話，這次我要恢復成人的身份。」
「好。」卡門了解這一點。
「但是，卡門？」
「什麼？」
媽媽的嘴巴有點微顫，「妳的這種舉動對我來講意義重大。」
卡門點點頭，她抱著媽媽的頭親了一下，「去吧，媽媽，洗個澡，換衣服，
快點！」
卡門美女：堤，來看試片會時我會帶魔法褲給妳，等不及要見到妳。
堤比知道自己是魔法褲的信徒，因為要不是上次她穿魔法褲時發生的事情，
今天她不會想要再次穿上它。對她來講，魔法褲會帶來邪惡的事，但終有一
天它也會帶走，端看這個人是否有能力改變自己的心志。她可以讓自己驚訝
，這是貝莉說的。
當她走進試片會場時，她的手觸摸著褲子上那一個繡上去的紅心。她自己的
心也在皮膚下面不停地跳動著，她的骨頭再也不感到僵硬了。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當她看見一大群坐在試片會最後一排椅子上等著她的人
時，她有種自己已經死了的感覺，世界即將終結，所有她曾經傷害過、令他
們失望過的人，全都回來再給她一次機會。
她的爸爸媽媽坐在那裡，布萊恩坐在那裡，蓮娜和卡門，葛拉夫曼先生和太
太，甚至連凡妮莎也在。我要讓你們感到一切都值得，她心裡想。
她的影片是第一個播放的。第一個畫面是貝莉坐在窗邊，陽光灑滿了整個房
間，背景音樂是貝多芬。接著畫面跳到渥爾曼賣場和杜坎、瑪格麗特、電影
院和在７－１１的布萊恩。在這些畫面中，她剪進了一些向葛拉夫曼夫婦借
來的、貝莉過去拍的家庭錄影帶畫面。包括嬰兒時期的貝莉跨出第一步、貝
莉在她家後院追逐蝴蝶、還有---這是最令人難過的部分---六歲時的貝莉生
氣地戴著棒球帽，帽緣下看不見頭髮。最後一段是訪談的部分，貝莉說著話
、看著鏡頭，似乎她在向攝影鏡頭傾吐的當時，也正在索求著什麼一般。
最後一個鏡頭又回到７－１１門口，那是她轉過頭看著堤比笑著的畫面，那
個畫面最後定格、淺出然後停在那裡，最後畫面轉成黑白，音樂繼續流洩。
坐在她身邊的布萊恩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也輕壓他的手。她知道他正隨著
音樂吹口哨，只不過那聲音只在他的心裡，細微到只有她聽得見。
最後音樂結束，貝莉的臉也隨之消失，黑暗中什麼都不剩。
葛拉夫曼太太將頭靠在她先生身上，堤比的媽媽從一邊伸過手來握住她的手
，而卡門從另一邊伸過手來。蓮娜抱著頭，大家都哭了。
回到外面的艷陽下，堤比的父母用力擁抱她。媽媽告訴她，她為堤比感到驕
傲，卡門和蓮娜用力抱她，一遍又一遍地稱讚她，布萊恩的眼眶裡一直帶著
淚水，而當堤比看見艾力克斯走向她時，她感到有些訝異，她不在乎他會對
她說些什麼，她知道無論他怎麼說她都不會在意。
「做得很好。」他說，但他的眼睛充滿了不確定，感覺像是個問號。他打量
著她，好像她是個漠生人一般，在某些方面，她是的。他對她來講已經不再
構成威脅，她可以自在地左右張望不受影響。
如果你是個希臘人，你會知道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對神明的一種褻瀆。
因為一旦你犯了這項錯誤，神會讓你知道你犯了錯。
蓮娜收到高士多預言性的信之後一個星期，奶奶從歐亞打電話告訴蓮娜的爸
爸，爺爺中風了，他住在費拉的醫院裡，情況不太好。
蓮娜的爸爸現在是名美國律師，他堅持要和爺爺的主治醫師說話，還對著電
話大吼大叫，要求把爺爺空送到雅典的教學醫院治療。對方的回覆是爺爺已
經太虛弱，經不起這種長途跋涉了。
蓮娜用僅剩的時間留言給堤比和卡門，告訴她們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她火速
地打電話通知老闆娘，告訴她必須提早一個星期辭職。然後她們全家很快地
收拾行李，最後她想到魔法褲。她應該這一天拿到魔法褲的！現在已經是中
午了而它還沒到她手裡，它現在在誰的身上？最近魔法褲移動的速度很快，
蓮娜已經記不得它在誰手上了。要飛往紐約的班機只剩下兩小時！既使她身
邊發生了這麼緊急的事件，她還是最關心魔法褲的下落。她怎麼能不帶著魔
法褲到希臘呢？
正當全家人在屋裡忙進忙出時，只有她呆立在門口等著，希望看見任何貨車
的踪影。她一直躊躇到最後一秒鐘才捨得離開。
「蓮娜，快點！」媽媽從車子裡高聲喚她，當她走向人行道時，心裡還期盼
著魔法褲趕快施展它的魔力，及時趕到她手裡。
但是它並沒有，因此蓮娜視之為不好的預兆。
她們全家搭著前往紐約的班機，第二天早上再搭機直飛雅典。坐在轟隆隆的
七四七客機上，即將飛越大西洋的蓮娜大部分的時間，都盯著她面前的椅背
，藍色的尼龍布上浮現了一幕又一幕的畫面。爺爺和他滿佈著皺紋的手肘在
去年八月慶典的那晚靠在窗邊看月亮，爺爺穿著白色鞋子吃著榖類早餐的樣
子，爺爺仔細凝視著她的畫作、那比任何事情還專心的樣子。或許這很好笑
，她的心靈伴侶竟然是八十二歲的希臘老人，但那是去年夏天發生在蓮娜身
上的事。
蓮娜的爸爸在筆記本上寫著東西，艾菲靠著爸爸的左肩睡著了。蓮娜的媽媽
一臉嚴肅地坐在她身邊。
當飛機上的第一部電影播送完畢，要播放第二部電影時，蓮娜和媽媽互看了
一眼，他們臉上都帶著嚴肅的表情。
我希望我們能夠互相幫助，蓮娜心裡想。我希望妳夠信任我，告訴我到底發
生了什麼事，這麼一來我也能夠信任妳。當下蓮娜多麼希望她的心靈伴侶是
媽媽，而不是可能快要過世的爺爺。蓮娜開始哭泣，她蜷縮在椅子裡、背朝
向媽媽，她哭得肩膀顫抖、喘不過氣，她在機艙裡提供的紙巾上用力擤鼻涕
，她為自己、為爺爺、為高士多、為奶奶、為爸爸、為魔法褲而哭，多得連
為自己而哭的空間都沒有了。
當機長要求所有空服員準備降落時，蓮娜看見下方古老而美麗的母親大地，
她的胃開始翻攪，在她的心裡有個壓抑不了的部分，天真地渴求再見到高士
多一面，既使是在一切都如此混亂的情況下。
蜜蜂，
我希望有更好的方式能夠找到妳，因為我希望馬上和妳講到話。很難過，我
剛剛才得知蓮娜的爺爺中風的消息，昨天他們全家都趕回希臘了。蓮娜經過
了這麼多事情，我覺得好可怕，我希望妳也知道這個消息。
愛妳的，
堤比
蓮娜開始相信，一個人最不想要發生的事，通常它就會發生。
當他們一家人扺達聖多里尼，搭出租汽車爬了好長一段坡道，快要扺達歐亞
村時，便看見奶奶站在鵝黃色的大門前，她想要看見的果然看見了。
奶奶全身上下穿著黑衫，她臉上的線條全都向下垮，蓮娜聽見自己的胸口傳
出一聲哭泣，她的爸爸跳下了車緊抱住他的媽媽，蓮娜看見奶奶點著頭、一
邊哭著，他們都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了。
艾菲的雙手環抱著蓮娜的肩膀，蓮娜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快要掉下來了。
最近她太常哭泣了，以致她感到身體很乾渴。蓮娜的頭髮和艾菲的頭髮混合
在一起，她們輪流抱著奶奶，當奶奶看見蓮娜時她發出一聲哀號，整個人幾
乎要倒在她的肩上。「美麗的蓮娜」，她靠在蓮娜的頸子哭泣，「究竟我們
發生了什麼事？」
葬禮預定在第二天早上舉行，蓮娜起床後凝視著加爾德拉的晨曦，一片灰黑
和粉紅，她和艾菲兩人共同的房間窗戶，勾起去年夏天的回憶，那些過去的
事就在她的眼前，好像隨手便可觸及一般。她還記得她就在這個地方用炭筆
素描著高士多的輪廓。
因為蓮娜的心裡急切地想要與高士多見面，她臉上痛苦的表情更為加劇。她
穿著一件美麗的全黑上衣，裡面是向艾菲借來的蕾絲內衣，她在耳垂上戴著
珍珠耳環，她吹好頭髮讓它散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很少這麼做。她塗上最少
量的眼線和睫毛膏，她知道既使是輕描淡寫的妝，也能夠為她的眼睛帶來畫
龍點睛的效果，因此她幾乎不化眼睛的妝。
蓮娜不太喜歡讓自己的相貌太過出眾，她通常穿著樣式簡單、樸素的服裝，
她幾乎不化妝或戴首飾，她的黑髮平日挽在後面，或綁個邋遢的馬尾。從她
小時候起，媽媽就經常告訴她美貌是上天賜與的禮物，但這樣的禮物卻被蓮
娜視為麻煩的來源。
她的美麗讓她變成害羞且難以掩蔽的，她很討厭別人的注目，最明顯的是它
經常害她受騙上常。因為艾菲長著大鼻子，所以她熱情、任性、熱心和自由
的性格都是被包容的。而長著小鼻子的蓮娜卻被認為應該是美麗的。蓮娜花
了太多時間去確定她所信任的人是不是因為她的外表而與她接近，也花了更
多時間去避開那些被她認為是以貌取人的人。
但今天她將自己打扮成上天的禮物。今天，她失去爺爺的空洞感，和對高士
多的渴望令她自暴自棄，她決定要試試自己的能耐。
「噢我的老天，」艾菲看見她走下樓時驚呼了一聲，「妳把蓮娜怎麼了？」
「用膠帶綁在衣櫃裡了。」蓮娜回答。
艾菲用崇拜的眼光看著她，她欣賞了好一會兒然後說：「高士多那可憐的心
臟可能會被蟲子啃光了。」
蓮娜頓時之間覺得罪惡又渺小，她小小的心機被她的小妹妹艾菲一眼就看穿
了。
堤比低頭看著油氈地板，她想起兩個月前搬進宿舍房間時，覺得這間宿舍房
間又無趣、又空曠，現在她的房間地板上堆滿了髒衣服，她一件件撿起來，
將它們塞進大袋子裡。她那張床現在也堆滿了製作影片用的錄影帶。占據她
的書桌的是她的蘋果筆記型電腦，今年夏天它很努力地跟著堤比一起工作。
這台電腦原本是父母給她的賄賂，現在她越來越喜歡它了。在梳妝台上的是
她十一年前畫的臥房想像圖，它一直陪著她到現在。此外還有一張宣佈她製
作的影片獲得電影學院最高榮譽的証書，以及她的劇本老師貝格利寫給她的
祝賀。放在她床頭櫃上的，則是凡妮莎指名要送給尼基的紫色青蛙。她檢視
著這一件件帶給她無比愉悅的物品，然後將它們放進行李箱。
最後一樣東西是她貼在門上的照片，那是一張貝莉過世前不久，在醫院裡拍
的照片。那是葛拉夫曼太太前來看堤比的電影作品時，送給堤比的。
堤比不太敢看那張照片，既使她將會珍藏這張照片，她還是寧願將它夾在兩
本書中間，放在高高的書架上，讓它永遠待在那裡。但她曾答應過自己，不
會這麼對待貝莉的照片，她答應自己不管怎麼樣，都會把這張照片貼在房間
的牆上。因為只有貝莉才分辨得出什麼是真的，只要堤比看看貝莉的臉，一
切就逃不過她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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