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滿九重葛的籬笆，晦黯的路燈照亮攀附其上的不知名蟲。我喜歡這所廢棄小孤兒院裡的夜涼如水，懵懵懂懂，有一種可回到從前的孤絕感。
〔小姐，〕當我倚著籬笆才仰頭喝了一口酒，就被一個從夜裡忽然出現的陌生男聲打破了寧靜。〔小姐，妳有沒有看到一個長頭髮的女孩子？或許妳剛剛有看到她，或許在巷子口有看到她離去……〕他神情懊惱的比手畫腳的訴說，〔怎麼辦，我遲到了，我家裡有點事，我遲……〕
我阻止了他的絮呱，〔長頭髮的女孩子多的是，〕我又喝了一口酒，〔你說清楚一點。〕
他搔搔頭，好像平靜了一點。〔那是一個很善良的女孩子…..〕
〔我想知道的是外表。〕我幾乎笑了出來，這個男孩子是再等愛人吧，〔你慢慢講，要喝一口酒嗎？〕
〔不….不用了。〕他苦笑的謝絕。〔她長的額蛋臉，長頭髮，手上總是掛著一串翠綠色的佛珠…女孩子中算高的了…妳有沒有看到？〕
我搖搖頭，〔沒有。〕
男孩沮喪，五官要哭不哭的模樣，原本一張還算成熟的臉變的像小孩要不到關懷般的可憐。〔怎麼辦，一定是因為我遲到了，她不肯…..不肯…..〕慌張到講不下去。
〔私奔阿？〕
男孩看我一眼，漲紅了臉，一語不發。
我坐到地上，背倚籬笆，〔坐下來等吧，說不定她也遲到了。〕
〔不會的，她一向很守時。〕
〔不然怎麼半，你打算現在就回去嗎？〕我拉拉他的褲管，〔說不定會回心轉意回來，況且你現在就提著一箱行李回去很丟臉吧。〕
遲疑了一下，男孩總算緩緩的坐到我身邊了。〔妳真的覺得菁她會回來嗎。〕
我終於忍不住笑了，這男孩真單純，問我這個陌生人我怎麼會知道。〔我不知道。〕
〔可是你說…〕他緊張。
〔我只是猜猜而已，給你一個希望，順便找人陪我喝酒。〕
〔妳…妳說她會回心轉意ㄉ。〕
〔亂說的。〕這個男孩太嫩，這種毫無主見，遇到事就手忙腳亂的年輕，跟他私奔的女孩會很辛苦吧。
〔妳……〕他欲哭無淚，看著我一會兒，嘆氣的倚回籬笆。
我們都靜默著，週遭只蟬聲一片，夏夜。
〔她……她人很好。〕終於男孩忍不住先開口打破這一片沉默了，思緒太過起伏吧。
我也就靜靜的聽他講。
〔我們是在梧桐巷，你知道梧桐巷嗎，因為種了很多梧桐樹，大家就叫他梧桐巷了。〕
〔好像聽過。〕
〔喔。〕他也不再多解釋了。〔進入梧桐巷的第一個路口有一家柑仔店，我們…，〕男孩紅了紅臉，〔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喔，很浪漫阿。〕我不知該接些什麼話，只好說了一句言不由衷的笨話。
還好男孩不以為意，似乎還有點欣喜。〔我請她吃冰，她喜歡吃清冰，他一向不喜歡太甜的東西。〕想起那時候，男孩暫時忘了現在的窘境，顯得很是雀躍。〔那天也是夏天，我們坐在店前面的板凳一直聊聊到下午，她說她要回家去幫媽媽煮飯了，我鼓起勇氣說要送她一程……〕很是陶醉的模樣，〔她……她答應了。〕
我點點頭，〔要不要喝一口？〕我想我是個很會破壞浪漫的人。
〔不用了。〕他依然回絕。
〔說下去吧。〕我把僅剩的一口酒喝乾。
雙手抱膝，男孩像是噫語般的喃喃著說下去。〔我們走好多遍的梧桐巷，一直繞一直繞，我不想她那ㄇ快就回家，我知道她也是的，於是一直繞到很晚很晚，我才送到他家門口。〕
〔你們都聊些什麼阿？〕我終於問了一點有意義的問題了。
男孩歪歪頭，〔聊了很多，就是我們都認識的人阿，阿，其實我們國小國中都在同一個學校呢，那時我怎麼都沒遇見她呢？〕咧嘴笑了，男孩可能記起那時的某些細雨細語，某些他們的動作，可能是女孩撥秀髮到耳後的模樣吧，於是他笑了。〔我目送她進門，阿，她說我們明天可以再見嗎？〕
唉，年輕。〔那很好阿。〕轉著酒瓶，我應了一聲。我有努力專心在聽他說故事，只是太過小情小愛了，害我有點無聊。〔然後呢？〕
獨自笑了笑，男孩繼續說。〔後來……我們就開始交往了。〕摸摸鼻子，男孩前後晃來晃去，笑的很開心。
我也不自禁笑了，我想我知道了女孩願意跟他私奔的原因了。
要是有一個男孩在想起我會笑的這麼快樂的話，我想我一定會愛上他。
一陣清快的夏風飄過，樹葉沙沙，這麼涼快的夏夜很少見。
〔那天晚上也是這麼涼快。〕抬頭，昏黃的路燈啞然照耀，當時也是這樣的吧。
〔我們在一起…很快樂，〕羞澀的微笑。〔每天都很快樂，我們到溪邊玩水，我們找朋友一起在中秋節烤肉，我們還瞞著父母，翹課偷偷坐車到隔壁鎮去吃很好吃的擔仔麵，還有冰，她喜歡清冰，阿，我好像說過了。〕他靦腆的笑了笑。
〔無所謂，那表示你愛她。〕所以不厭其煩的注視她的一舉一動，脫口而出就是她喜歡吃什麼，穿什麼，愛什麼的，談戀愛呀。
笑了一聲，〔對呀，我愛她。〕說完自己很不好意思的又笑了出來。
〔我們每天都在一起玩，她國文英文很厲害，常常教我，我們很相配，大家都說我們是才子才女，在一起很搭，很適合。〕有點驕傲，是大家都欽羨的一對。
〔所以舞會當然要找他做我的舞伴的，那是我大哥大學畢業所舉辦的舞會。〕他看了我一眼，〔妳有參加過舞會嗎？〕
我測頭想了想，〔算有吧。〕都是跟一群娘兒們出去，無聊，真不想承認那是我唯一參加過的舞會。〔你別問我細節，你說你自己的吧。〕我阻止了他的發問，我沒興趣說自己的事。
他看我果決的模樣，有點歉然的對我笑了笑。然後才再繼續說下去。〔我們一直跳著舞，還喝了一點酒。〕
〔香檳吧，那哪算的上酒。〕我嗤之以鼻。
〔可是有點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笑了一聲，〔酒後容易誤事，你沒對人家女生做什麼吧？〕我看他又紅了臉，朗聲笑了笑，〔開玩笑的拉，姊姊看你那ㄇ乖，想也知道你沒膽子欺負人家女生。〕我拍了拍他，自顧自的笑著。
〔我……〕他吱嗚著。
越看情形越不對，男孩越吱烏臉越紅，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身上發出的熱氣。〔不會吧……..〕我驚訝，〔你小子真的上了人家。〕世風日下阿，我感嘆自己竟然會視人不明。
男孩好像對我粗俗的說法有點惱怒，但他是那種悶聲葫蘆的人，也不敢對我發脾氣，只是別過頭去不看我。結果是我自己過意不去，於是訕訕的笑著，〔我講話比較……直接一點，沒其他意思的。〕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繼續說吧。〕
男孩斜眼，但沒惡意的看著我，我牽動嘴角僵硬的笑了一下，表示我的友好。
終於，他嘆了一口氣。〔其實你說的沒錯…我是，我是
〔上了她。〕我好心的接了下去，又換來一記斜睨。我想我還是不要表達意見的好。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我也不打算催他，免的我ㄉ直接又傷害了人。
我等ㄉ有點久，總算，他身子動了一下，看來是有意願講下去了。
我看著他，一副專心的要聽他講。既然他們的愛情有了進一步的關係，我想應該會比之前精采多了。
〔她……..菁她……..〕
〔嗯？〕
〔她懷孕了。〕
精采───刺激過頭。
我搖搖頭，嘆氣，終於知道他們要私奔的原因了。
男孩看我嘆氣，甚至失笑搖頭的模樣，知道我在想他們真是小孩子，衝動，搞成這樣難以收拾的下場。〔妳……妳看不起我們?〕他有點丟臉卻不悅的問。
〔這種事沒什麼好看的起好看不起的。〕我又嘆了一口氣，拍拍他低垂的頭，〔我也沒資格說你什麼，這種事每天我看也發生個十遍百遍的吧，只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該怎麼去解決。〕
墮胎嗎？這種造孽的提議我沒勇氣說出來，況且墮胎的過程讓我心寒﹔若建議生下來嘛，這一對小情人八成是養不起的，說不定還會央求我養，開玩笑，我還養了一條狗呀。殘忍一點說，這個小孩子就是兩個家庭中的大疙搭。
我看他越來越難過，大力的搔搔頭，但我也速手無撤阿。
〔我說呀…呃，我跟你說呀……..〕
他抬眼看我，眼框已經紅了。
唉。
〔我想說你們年輕………很笨，很年輕…〕哎，我在說什麼。〔還有，很倒楣。〕也或許我的觀念是不對的，他們相愛，有了孩子，可能很開心阿什麼的，只是一時不知怎麼半而已。但在我眼中，看到一個在學校青春飛揚的男孩搞成這副不知所措的落寞樣，我只覺得很倒楣而已。要是我再看到那心力交瘁，一起賠上青春的倒楣女孩，我真不知怎麼這一對形容倒楣至極的小情侶了。
聽完我的話，男孩楞楞的掉下淚來了。
掉下淚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不敢跟我爸說，他會打死我的。〕淚水一滴滴流下，他無助的看著我，好像我是牧師一樣的，以為哭著訴罪就能獲的平靜。但我不是，所以他不可能獲的平靜，我只能默看他懊悔的淚水一直留下。〔她爸媽也會打死他的，我們只能逃走而已……〕
抱住頭。〔其實我只要能跟他在很熱很熱的夏日裡，一起坐在板凳上，一起吃著清冰就好了….這樣就好了….〕好像激動的全身燥熱發癢，他雙手在自己身體上東抓西抓，我想這是他焦燥的表達方法，痛苦到全身都癢，都痛。
於是，我也看到他手上一條條長長的疤…..血肉糢糊，怵目驚心。
我嘆氣，心疼的看著這ㄍ男孩。〔你怎麼這ㄇ傻….〕
〔我只要跟她一起吃冰就很歡喜了….真的真的…….我只要看著她，我就很開心了……〕
萬籟俱寂中，這男孩的哭聲好響亮，在我耳邊翁翁叫著。〔你太傻了….〕他的傷口好像也在劇痛的撕裂著……………..這樣的傷…
他早就是活不成的。
他沒注意我對他的心疼難過，不然或許他的哀傷會少一點，因為感到至少有一個人在憐憫他，不會怪他，怨他。但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心酸裡，無視於我。〔他怎麼還不來？〕
忽地他站起身，開始像無頭蒼蠅一樣來回張望，〔應該是從這頭來的，怎麼還不來？〕慌張，在原地來回踱步〔一定是因為我遲到，說不定他走了…..〕
我抬眼看他，想著要說講些什麼，〔你..〕頓了一下，聽到不遠處有腳步聲。
我看著不遠的街口，有一個老婆婆佝嶁著腰，緩緩的朝這邊走了過來。〔你冷靜點，別嚇壞老人家。〕其實我不用多顧慮的，因為只有我看的到他，但我只是想叫他冷靜一點而已。
但他恍若不聞，依舊慌張的張望來處。〔怎麼半….菁怎麼還不來。〕
老婆婆越走越近，我縮起腿，怕絆倒她。他走過我的面前，卻在慌張的男孩前面停了下來。我訝異，難道老婆婆看的到這男孩？
但老婆婆似乎不是在看著依舊慌張到手足無措亂晃的男孩，她是透過男孩，是看著這低矮的籬笆，看著裡面的學校。
〔怎麼半…為什麼還不來。〕男孩也對面前的老婆婆不聞不問，他只是一直慌張到糊塗的張望著，踱步著。
我看著出神的老婆婆，看著，〔婆婆，你在看什麼？〕我倏低問。
老婆婆回神，對坐在地上的我禮貌的一笑，〔沒有，有點懷念而已。你呢？〕
〔聊天。〕只是夥伴現在在亂晃。
老婆婆看了一眼地上的酒瓶，好像明白了。她笑了笑，〔女孩子晚上不要一個人出來，很危險的。〕
我拍拍屁股站起身，〔嗯，我馬上就回去了。〕我笑了笑。
〔我都等好久好久了…….怎還不來呢？妳說她會回心轉意的，對嗎？對嗎？〕男孩邊用手抹淚，邊自言自語，〔對，我想我們那麼相配，一定會的…一定會來的……〕
〔嗯，那我先走了，早點回家。〕慈祥的笑了笑，佝簍著再向前走。
〔婆婆，〕我叫住了她。
她回頭，等著我要問他什麼。
〔你在懷念什麼？〕
老婆婆似乎訝異我會問他這個問題，但她還是回答了。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久囉…..
〔菁怎麼還不來？怎麼會……
〔我跟她約好在這裡等的阿。〕男孩說。
〔我跟一個男孩約好在這裡等他呀。〕婆婆說。
我頭頂上那棵梧桐樹又被風吹的殺殺做響。
安靜地，我看著他們。
我看著他們，這樣互不相識，連在眼前都已事過境遷，灰飛湮滅。
〔等到了嗎。〕我問。
〔他……..〕老婆婆頓著，之後才緩緩的說：
〔我希望他等到了。〕
我不想去問為什麼女孩那天沒有來，或許是來了又走，為什麼不等久一點呢？因為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吧。畢竟，
他們已互不相識。
連在眼前都事過境遷了。
男孩依舊慌慌張張，手足無措，淚已成河。
我不忍
〔妳…妳現在過的好嗎？〕我問了老婆婆這樣一個問題，連我都失笑，因為我跟他實在是萍水相逢而已阿。
老婆婆看著我，好一會兒才笑了笑。
〔很好阿，我要回去喝我媳婦煮的蓮子湯呢，〕朝我揮手道別，手上翠綠的佛珠碧澄。〔不快點回去，就會被我那饞嘴的老伴喝光了。〕轉身，〔再見了，小姐。〕
〔再見。〕我也說，目送她漸行漸遠。
漸行漸遠。
我把目光轉回男孩身上，〔喂，〕我喚了他一聲，哎，跟他聊了那麼久，卻連名字都忘了問。
〔喂，我要回去了。〕
原本一直沉溺在自己幻想中的男孩終於把注意力放回我身上了。〔妳…妳要走了？〕有點不捨，畢竟聊了這麼久。
〔對阿，一個女孩子晚上在外有點危險。〕
〔我….我不會對你怎樣阿。〕他又紅了臉。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微笑，〔你也別等了，回去吧。〕
男孩大力的搖著頭，〔不不不，我要在這裡等她。〕說著，又往我身後看去，看要等待的女孩來了沒。
〔嘿，別等了，好嗎？〕我拍拍他的臉，男孩才又把目光轉回我身上。
〔別等了，好嗎。〕我認真的看著他，看著這一張為愛而神傷，顯的稚氣又傻氣的臉龐。〔別等了，回家吧…〕我頓了頓，〔她很好，過的很好………回家喝著蓮子湯呢。〕
男孩咬著下唇，蹙著眉看我，〔真的？〕他抖著聲問。
〔真的。〕說完後抿唇，這男孩的表情哀傷到我好難過。
〔真的。〕我笑笑，〔所以，別等了，回家吧。〕我彎腰撿起地上的空酒瓶，〔下一次回家後……
〔不要再做傻事了。〕
你已傷痕累累。
我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卻聽到他哭，聽到他說：〔可是說好等她了，我等她吧。我不會走的…..〕他嗚咽。
〔我能做的，也只有等她了………〕永遠的。
我皺眉，〔傻瓜。〕不管他，我走進夜裡，留他一個在籬笆前守著他永恆的誓言。
但我終忍不住回頭看，夏日夜涼如水的夜裡，一片蟬聲的夜裡，孤兒院樹下籬笆前的夜裡…………那時路燈一定是晦黯的，九重葛也比平常扎人………….
我看到男孩還在翹首盼望，一直望著來時路…..不停的不停的…..
這是從另外一個新聞台搬過來的舊作
雖然題材很普通
很難有耐心看完
但一想到'一直等'這件事我就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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