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葬的時候她不在旁邊。
不。他的喪禮的儀式都是由她決定的，包括他的壽衣的顏色在內到棺木的材質跟尺寸，所有所有的細節，都是她幫他選的然後要求的。因為她比誰都還要清楚他可能會喜歡什麼樣的喪禮儀式。比如說他那傳統的腦筋裡，絕不可能出現諸如樹葬或者海葬之類的辭彙，所以她當然幫他挑了楠木的朱紅色蓋棺。她也最明白，一輩子都怕喧嘩的他，連孩子都為著嫌嘈雜而不敢生的他（天知道他們有多麼愛孩子），如果有五子哭墓的場面在他自己的喪事上，也許他都要被吵得不安穩了。（那麼電子花車呢？她著實傷了一番腦筋。）要出山的前一個晚上，她整夜沒睡只為了要好好兒的檢視檢視整個儀典的進行跟所有細節的完整性，神經質的不斷在心理反覆溫習交代下去的事跟佈置好的事，生怕遺漏了哪裡的什麼。一夜裡打了十幾次的電話，葬儀社光接著她的電話，就幾乎忙翻了。還好他們不介意，一來因為疲乏地了解她的心情，二來老闆是他們的老朋友了，三則為了他的事，她不知道簽了多少張的支票出去，僅看在這點面上，就足以忍受一夜的無眠了。黎明前的那一刻，她坐在客廳裡看著因為她的堅持而放在家裡的紙紮房、紙紮車，愣愣的發呆。有什麼東西遺漏了，一定是，她一定忘了做某件事情，某件很重要的事。是什麼？為什麼她想不起來？是哪裡出岔錯了？是什麼？究竟會是什麼？她覺得很焦急，明知道有件她想不起來的，很要緊的事，漏了。致喪的人眾馬上就要來了，她怎麼就是想不起來呢？她站起身來，手裡拿著話筒，想按下上面的數字，她得問問葬儀社的，知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漏失了，他就要出殯了，絕對不能有任何岔錯。然後她按下二。就著窗外慢慢變亮的天色，找尋著剩下的號碼。曙光怎會如此刺眼？她瞇起了眼睛，剎那間覺得光線昏黃得讓人噁心，讓她一直看不清楚號碼，她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想要看得清楚一點，卻猛然感覺一陣暈眩，覺得有股熱泉高速從體內竄升至喉間，於是她便倒下了。昏過去的一瞬間她還清楚的意識到她按下了第二個號碼…是三。絕不會錯。昏迷前撞到冰冷的大理石地板的碰撞聲。在清晨刮人肌理的空氣裡激起回音。
他下葬的時候她躺在病床上。
醫生說她精神上短時間內受到過大刺激，造成體內荷爾蒙失調，加之過度疲倦造成身體負擔過重才導致了這樣的結果。她醒來的時候終於想起那件事。他以前常跟她說他喜歡側睡，而且側睡對身體好些，她應該幫他翻成側向的，但，這件事不是討論過了嗎？而且她似乎提過了幾次，葬儀社是怎麼跟她說的？側放是不是會招來比較多的蟲囓？還是會造成以後撿骨的不便？最近她的記憶變得很差很差。然後她又想到他說的健康，怔怔的，她想，那怎麼會有癌症這種東西？也許她該放頂假髮在棺木裡頭的，遮掩遮掩他掉光的頭髮，然而這好像也要求過了的。
她只是想他在過奈何橋的時候，也許會想整理的整齊些。
可是他已經下葬了。就在她昏迷的時候。
後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一直記得殯儀館葬儀社的電話。生怕又忘了。彷彿老是有人要過去的。預先記著，比手忙腳亂的好，也許會是她自己的事。她一向都很怕玩捉迷藏，因為怕被人遺漏的感覺，對她來說，他蓄意地躲在那些錯落的數字裡，一如他的個性，她絕不會讓自己這麼做的。
那些日子裡，她的確隨時準備著要走。
喪事結束而她出院以後，她請了相當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的喪假，不過那段時間裡她時常覺得時間過得太慢。畢竟鎮日坐在他們的房間裡，對時間的敏感力自然而然的下降，她有時候可以看見光陰流動的軌跡，龜速匍匐而如此令人不耐。其實她一直正常作息，正常作飯，正常看電視，正常洗衣服，正常的做他們通常一塊兒做的那些。她依然在七點半起床，為自己和他泡好兩杯溫熱的牛奶，盥洗，更衣，化妝，從郵箱裡拿出報紙邊看邊喝牛奶，把殘留奶漬的玻璃杯放到水槽裡沖淨，再回到房間裡開始一天的工作。這些夜裡她必須一個人蓋兩個人的被子，正如她需要幫他把衣櫥裡的衣服不斷拿出洗淨一般，清晨裡，她會將兩人的被子堆好、折整齊，彷彿一直以來的每個日子一樣。當然，在他們的房間裡坐上八小時，也跟上班一樣不是嗎？然後晚上她會點上燈，放上一杯的米做好兩人份的飯，打開電視就著新聞吃晚飯，偶爾自言自語地討論新聞事件所代表的意義，就如之前的那些夜晚一樣。然後她會在十二點鐘上床就寢，這點倒是微有改變，因為太迫切於進入那個自由的國度，她不再在十二點鐘入眠，然後在一點起身將他催入房內；他慣常比她晚睡，她向來會在一點醒來而叫他回房就寢的，然而，最近她實在是太耽溺貪戀一個個溫暖的美夢了，打斷睡眠幾成不可能的事情。
很多人對她說，她應該要走出來。承認一些事情。比如他也許不會再回來了。
有些人不斷企圖帶她離開他們那幾坪大的小房子。她邀約不斷。
她搖搖頭，想著史書記載子貢在某人的墓邊搭起的草棚，繼續手洗他的內衣。她常常覺得自己像是他的子貢。可惜思考太過傷人，她寧願只是不停重複添加洗衣粉或是噴灑衣領精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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