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一次鴻鴻的《人間喜劇》 還是愛得不得了
我想一個最好的藝術工作者能做到的就是這樣──
觀眾在欣賞的過程中 直接觸及了導演要處理表達的感覺 情緒和意象
而不經由理性思維運作
《人間喜劇》的題材很特別
電影的一開始是從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的二十四孝出發
在導演的眼睛裡 二十四孝中的孝子不只是孝道的典範
不管是彩衣娛親 嘗糞憂心 恣蚊飽血 哭竹出筍
不都是接近自虐的偏執行為嗎？他深深地為他們瘋狂的執著所撼動了…
這一段作為楔子的旁白是由好幾個人分句唸完的
因為在現實中 人人都有可能是偏執狂 在不知不覺中已重新演繹了二十四孝
晚明小品文大家張岱曾有一句名言：
“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
在張岱的價值觀裡 “怪癖”不但不用戒不須改 反而是個人特質的重要表徵
正所謂“人格中必要之惡”
晚明和魏晉一樣 都是在文學上很特殊的時代
中國自漢以來 就成為儒家獨大的思想局面
然而在這兩個時代 思想風氣基本上是反儒的 更傾向於道和佛
我個人最偏愛晚明 因他是中國思想上的異數／藝術
晚明的文人重感官 愛享樂 好名牌 奉行個人主義 講究生活美學 致力於精緻文化
偏執 耽溺 拜物 自戀 唯美 無所不來
和儒家傳統以來“持中居正”的中庸之道大相逕庭
凡有戀物癖者最適宜生在晚明 那可是一個偏執狂當道的時代
好吧
再回來講《人間喜劇》
《人間喜劇》由四個小故事交錯組成 彼此互應 互為引申──
鞋店的女孩：
一個羞澀孤僻 在鞋店打工女孩 崇拜梁朝偉到不行
染朝偉是他生活裡唯一的窗 夢 想像和信仰
他在現實裡內向封閉
然而回到家 戴上耳機 隨著梁朝偉的歌聲翩翩起舞
完全放鬆沉醉於自己的異想世界
一道光緩緩從他身上臉上掃射過去
一個平凡女孩也能在自己的夢想中得到昇華而美麗起來
故事結束在梁朝偉的演唱會因故取消 女孩坐在鞋店裡獨自黯然落淚時
梁朝偉卻出現和他買鞋…
──是為哭竹出筍
（教訓：導演說遇到挫折時不妨脆弱一點
脆弱的人往往能遇到奇蹟 勇敢的人卻一無所獲）
神經質女友：
一對同居男女
女的對蟑螂有歇斯底里的恐懼
一看到蟑螂就會尖叫 亂跑亂跳 摔東西
凡蟑螂可能爬過的床單枕頭就要全換 屋裡有蟑螂就不睡覺
男友也只好為他整晚守夜 在床邊靜侯蟑螂的出沒
夜漸漸深沉 看著女友熟睡的臉 音樂漾開 透露出鐵漢的滿腔柔情
──是為恣蚊飽血
受不了蟑螂的騷擾 女友任性地直拉著男友開始到處找新屋想搬家
一次在預售屋激烈的爭吵後
回到家 男友看不到的時候
女人自己也學會打蟑螂了…
無能卻勇敢的小預售屋推銷員：
這個角色是整部戲表現最多面性格的人物
由趙自強飾演
在買東西時是挑三揀四的客人
在工作上是能說善道把黑的說成白的的推銷員
在生活上 是一個善良 軟弱 又有點自私的普通人
在愛情上 卻是一個心軟 溫柔 又勇敢的男人
颱風夜裡 他為著送急診的前妻跑去醫院 忙裡忙外 充當護士
甚至還毫無怨言地為身體虛弱的前妻取其糞便
──是為嘗糞憂心
因為他的善良和軟弱
使得他和前妻之間藕斷絲連 剪不清理還亂…
徹底為劇場奉獻的演員及導演：
最後一個故事是一齣戲中戲 取材自臨界點的《白水》
也是向過世田啟元致敬之作
《白水》是臺灣小劇場曾經最前衛的導演田啟元 改編自《白蛇傳》的舞臺劇
全由男性演員演出
飾演白蛇的主角是一個離鄉北上求學的高中生
他天天跑劇團 卻不敢讓鄉下傳統的母親知曉
為了演戲還得和人借錢吃飯
導演是一個性格頑固 才華洋溢 熱愛戲劇的愛滋病患者
《白水》的臺詞我看兩次都恨不得全背起來才好
文白夾雜 雅俗並用 表達出的情感和張力都是《白蛇傳》裡所未見的
也是對同志在社會裡的處境的隱喻
獨屬於舞臺劇的肢體動作和語言力量 透過演員的認真和執著 詼諧時也使人想落淚
主角在最後一場戲 憑著對劇本的熱情 勇敢地在母親面前全裸演出
──是為彩衣娛親
片尾當《白水》的演員一起走出來朗誦──
是誰在那柔腸寸斷
是誰在那暗自神傷
是誰在那…
…
是誰在那變 變 變 輕 輕 變
不下十來句的質問 鏡頭帶向了前三個故事的片段
隨著一句句直指核心的臺詞 在快速剪接的鏡頭下 也讓我們看清現實裡小人物無端又渺小的種種偏執
可笑又可憐
鴻鴻非電影專業出身 他是學院派詩人 又一直待劇場
因此他的電影富創意 意象多重 又加入了許多劇場的元素
他雖不走唯美 可是他的敘事細膩中又有詩意 節奏感很強 幾個運鏡美到讓人頭皮發麻
《人間喜劇》用的是巴爾札克的典故
卻從二十四孝出發 舖陳一幅臺北巷弄間小市民的浮世繪
他們各有各的痴愛 各有各的信仰 各有各的執著 各有各的耽溺
偏執裡見痴情 詼諧中有哀痛 張狂裡帶感傷 樸拙中見昇華
在他的鏡頭底下 小人物不再被量化或被標籤化 有了自己的靈魂和深情
四個故事交織 四組人物互相走入對方的生活
導演提醒我們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身邊的每一個人 都有獨屬於他自己的美麗與哀愁
現實社會中 理性與道德是被讚揚且重視的
偏執只被視作是放縱情感的脆弱表現 是不智的 是無能的 是不夠成熟的
但在《人間喜劇》裡 我們看到或多或少形形色色的各式痴狂
及透過偏執 小人物所展現的獨一無二的生命力
人不只是理性的動物 更是情感的奴隸
因為愛 我們有喜怒哀樂 貪嗔痴怨
我們脆弱 懷疑 恐懼 怯懦
我們飛蛾撲火 奮不顧身
我們情願偏執 甘於耽溺
因為愛 人間才有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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