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別了,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暮春回到了日本,而我辭掉了雜誌社的工作,邊苦讀著日語邊等待簽證。春節轉眼就到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和安平徹底地中斷了聯繫,唯一能使我開心的是今年終於可以回家和親人們團聚了。
“他叫什麽名字?做什麽的?”爸爸透過老花鏡和額頭間的空隙,有點驚喜地看著我。
“厄……”我有點憂鬱,因爲我不知道他們對一個日本人即將成爲他們唯一的女婿,會有什麽樣的態度,“他叫三木暮春,是日本人,搞建築設計的。”
“日本人?”媽媽聞聲,連忙從廚房走了出來。
我們都沈默了,大哥和二哥連忙給我使眼色,叫我趕緊岔開話題。
我沒有做聲。
“你要嫁給一個日本人?”爸爸的聲音有點顫抖,“你忘記我們家和日本鬼子的血海深仇了?”
“爸,現在都什麽時代了。”
“也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戰爭狂和殺人惡魔。”大哥和二哥連忙爲我辯護。
“是的,爸爸,暮春全家一向是愛好和平的。這是他爺爺寫的書,你看看就知道了。”
暮春知道我的家庭對日本人有不可言語的反感,所以在回國前,把他爺爺寫的《侵略史—— 一個日本平民對戰爭的回憶》送給了我,希望我家人看了後能改變一點對日本人的看法。
“我看看。”爸爸接過了書。我發現他看到書名時眼睛亮了一下,心裏懸著的石頭,稍微落下了一點點。
我一直在家裏呆到過了元宵節。爸爸很認真地把暮春爺爺寫的書看過幾遍,還拿給他的一些老哥們傳閱。聽到他們在客廳裏對這本書讚揚的聲音,我知道我的家庭已經可以接受未來的日本女婿了。
“以後到了那裏,要記得多和家裏聯繫啊。”媽媽邊爲我整理衣物邊說,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
我突然意識到,我就要離開這片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火熱的土地,我就要離開這些生養了我並且深深愛著我,也被我深深愛著的人了!
“大哥,爸爸媽媽,我走了,你們保重啊。我有時間就回來看你們的。”我坐在車上,看著他們漸漸遠去模糊的身影,心裏如刀割一樣疼痛。
二哥陪著我,回到了這座擁擠又冷漠的城市,明天,我就要離開了。
“你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回來,有時間多給家裏打電話,或者寫寫信,免得爸媽擔心。”
“二哥,我這一走,爸爸媽媽就拜託你和大哥照顧了。”
“傻丫頭,你放心好了。”
我和二哥漫步在海邊的沙灘上,儘管冬天的海邊,一到晚上就奇冷無比。可是我還是想最後看一看這片走過無數遍的沙灘。在這裏,我可以看見安平溫柔的目光,也可以看見暮春燦爛的笑容,那目光並未多麽遠離,而那笑聲,也猶如還在耳邊縈繞著。
“暮春……他愛你嗎?你是不是還惦念著安平?”二哥在沈默了許久後,終於還是問了。
從小到大,他不但是我的哥哥,更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包括我和安平的一切,我都毫無保留地告訴過他,暮春也不例外。
“二哥,我們不說這個好嗎?”
我們繼續沈默地走著,海浪的聲音,柔軟的沙灘,昏黃的燈光,都將離我而去了。
別了,我親愛的家。
別了,這座印染著我的快樂與眼淚的城市。
別了,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10.婚禮
我抵達東京後,暫時住在暮春家在郊區的別墅裏。
暮春這幾天工作特別忙,爲此他幾乎每天都要向我道歉,說等忙完了這個專案一定來陪著我。我笑著說沒事,何況,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思考一些東西。
我又給露露寫了封Email:
“……所以我現在就到了東京,真對不起,恐怕以後我再也沒有那麽多時間寫稿子了,我快嫁人了。然後全心投入到家庭主婦的生活裏吧,我喜歡這樣,很平靜。”
“你放心吧,我對自己做著的事情很清楚,很理智。安平正在從我的心裏走出去,暮春正在走進來……即使說我還不確定我能不能像愛安平那樣愛他,可是我已經到了東京了,我會努力地去讓自己適應這裏,並且做他的好妻子,希望時間可以幫助我忘記過去,重新開始認真的愛情……別跟我說公平不公平的,我已經很努力了。”
“還記得我說的嗎?他真的是很有趣的人,而且也很細心,對我很好,幾乎有幾次,都是我主動想抱著他,親親他,說我愛他。可是我終於還是做不到了,呵呵……希望以後我可以做到吧。”
“喜糖我會給你郵過去的,還有,我換了新的電話,電子信箱也換了。儘管只是個形式,可是對於一個急於想告別過去的人來說,這麽做你也是可以理解的。對不對?”
我也真的如我說的那麽做了,舊的SIM卡已經換成新的了,信箱也換了,並且對舊的不再去查閱。暮春一有時間就會來陪我,我們聊天,他會說一些日本流傳多年的笑話,也會在稍微喝了點紅酒後唱歌,很深情地看著我,唱日本風俗的情歌:
“我心愛的人啊,不要那麽憂傷,我給你滾燙的愛情,還有寬廣的胸膛……”
我會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爲他微微漲紅的臉,和專注的表情。
有一天,我們邊聊天邊喝了不少的紅酒,然後他開始唱歌,我也跟著哼哼。
他微微仰起頭,眼睛閉著,大和民族的情歌總是那麽纏綿,又那麽幽怨。
他是一個很認真於任何事情的男人,穩重但是不失幽默,有時候會傻傻的,但是很懂得照顧和體貼……總之,他絕對不算一個白馬王子,卻可以叫人放心。
我突然那麽需要他。
所以,我慢慢站了起來,靠近他,靠近他的嘴唇,一直靠近。
儘管外面的雪有點大,但是房間裏卻熱融融地,空氣中散發著紅酒的芳香。
燈滅了。
“我們結婚吧。”我說。
“我會照顧你一輩子,愛你一輩子。”
“我愛你。”
“我也愛你。”他緊緊地抱著我冰冷的身體,可是我知道,他的溫度正在來臨。
我們的婚禮進行得很溫馨,他遠在四國島的父母和年邁的爺爺都趕來參加了。
暮春爺爺聽說我家裏是因爲看了他的書,才同意我嫁給暮春的,不由得老淚縱橫,拉著我說了一大堆話。
我不停地向暮春使眼色。並不是我不愛國,我也痛恨日本的侵華戰爭,只是,這是我的婚禮。
我的婚禮?我已經結婚了。我總會突然地意識到自己所處在的一種狀態,並且感覺到驚訝。何時我還在家裏跳橡皮繩,何時我還在幫月兒提箱子,何時我還在安平懷裏撒嬌,何時我還在日夜以淚洗面,何時我還在東京郊區裏看著那個酒酣唱歌的男人……
那些日子都伴隨著我的婚禮,悄然淡漠了。
暮春,原諒我,我不該在我們的婚禮上,突然落下了眼淚。
不過,不是冰冷的,是滾燙的。
如你燦爛的,認真的笑容印在我心裏的,幫我抹掉痛苦回憶的那般滾燙。
11.墓碑上的小月牙兒
得知月兒的死訊,是在我回國後的第二天。
“安平一直在找你。”吳主編說,“我說我不知道你去哪里了。”
“我知道,他也打電話去我家找過我,我家人不認識他,也說不知道,呵呵。”
“你也真是的,挺著個大肚子,還跑回國來。”
“沒有辦法,在那裏呆久了也悶啊。正好暮春到中國開會,我也鬧著回來了。”
“他對你好嗎?”
“……恩,很好。”
“看得出來,因爲你變漂亮了。”
“呵呵……”我們都笑了,天氣已經有點熱了,夏天的陽光舒坦地灑落在落地窗外的路面上。
“對了,聽說安平新交的那個女朋友,你以前的同居女伴幾個月前去世了。”
“誰?月兒嗎?”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
“就是她,還記得你那個鄰居嗎?女柔道冠軍那個。”
“記得啊。”
“她和我姐是同學,那天來我家找我姐,我聽她們說起的,好象是白血病……”
她後面說的話,我什麽都沒有聽見了,我的腦海“嗡”地一聲,頓時好象平靜的湖面掉進一塊帶血的石頭,紅色的,波紋混亂。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幾乎從我記憶中消失的豆芽一樣的女孩,和她蒼白憔悴的面容。
第二天,暮春要到上海去,我說我有點累,休息幾天再去上海找他。他沒說什麽,只是叮囑我注意身體。可是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一絲痛苦與不安,這些東西在我到了東京後就極少看見了。
我沒費什麽氣力,就找到了安平。
我穿著孕婦裝出現在他面前時,我看到他因爲痛苦而扭曲了的面孔。
我無動於衷。
“帶我去看看她,好嗎?”我說。
我們來到了月兒的墳前。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鑲嵌著白色的小月亮,娟秀的字體出自月兒之手:
“白月兒之墓”
“你爲什麽不告訴我?”
“現在你還肯聽我解釋嗎?……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安平的聲音顫抖得很厲害。
“你說吧。”
“……她的病我很早就知道了,你們看到的那份低血壓的檢查報告,是醫生按照我的要求故意寫的,我不想叫月兒知道。”
“爲什麽也不許我知道?”
“我希望可以做得更真實點,等……等她去世以後再告訴你真相,可是我找不到你了。”
“真相?”我疑惑地問。
“你和我都清楚的……她在華訊維二的時候就開始有意接近我,我也很喜歡她的活潑。可是這和她所希望的愛是不同的,我只當她是妹妹。”
“後來呢?”
“對於一個生命即將結束的人,我不忍心拒絕她最後的請求。在你第一次去東京的時候,她再次說她愛我。當時我很堅決地拒絕了,因爲……”
“因爲什麽?”
“因爲我愛的人,是你。”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什麽都說不出來,眼前閃過一幕幕場景,那是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時所有美好的畫面。
可是已經隨著我的婚姻和月兒的去世而不復存在了。
“後來呢,你爲什麽又要離開我,而和她在一起。”
“第一個看到她檢查報告的人是我,我知道她只能活到今年春天結束。所以我突然覺得我有這個責任,去完成她最後的心願。”
“所以你就一點也不考慮我的感受?你就這麽突然地把我抛棄在一邊?”我大聲地叫了出來,只是我已經沒有眼淚可以流出來了,爲了這個男人的眼淚,已經徹底地從我身體裏湮沒了。
“月兒是一個很敏感的女孩子,我不想她有絲毫察覺我是在騙她說我愛她。我只希望她人生最後的日子可以快樂地度過,沒想到……我卻因此失去了你。當我想找回你告訴你事情的真相時,你已經從我的世界裏徹底消失了……”
我再也說不出什麽,眼前的世界慢慢地模糊,既而一片黑暗。
“珍珍,珍珍!你終於醒了……”我依稀聽到安平的聲音,焦急而恐慌。
“我這是在哪?”
“你在醫院裏。你早上突然昏過去了,我怕……你肚子裏的孩子……你沒事吧?我去叫醫生來。”
“我沒事的。謝謝你把我送到醫院來。”我試圖坐起來。
“你這是什麽話,快躺下,小心動了胎氣。”
我摸著滾圓的肚子,什麽都沒說。
“你結婚了?”
“是的。過完年,我就到日本去了。”
“我有給你家打電話,他們不說。我也問了你國內所有的朋友,他們也都不知道。連我寫給你的Email,你也沒收。”
“都過去了。”
“可是……”
“我累了,讓我休息一下,好嗎?”
“好吧,你睡吧”
我閉上眼睛,可是我的心又怎麽平靜得下來?這就是命運的戲弄嗎?我以爲我曾經深愛的人殘忍地傷害了我,作爲報復我徹底地將他的音訊從我的生活中抹掉,可是誰能料到,最後殘忍傷害我的,卻是我自己。
是我,是我讓一個誤會成爲永遠的遺憾……
12.月兒的信
過了幾天,我的身體狀況基本穩定了,就從醫院回到賓館,上網,打開封閉了半年多的舊信箱。
信很多。其中有一封,來自陌生的信箱,署名是“乞求你的原諒。”
我打開來,信不長:
“珍姐,你還允許我這麽稱呼你嗎?”
“我知道,我傷害了你,極其深刻的傷害,緣於我奪走了你心愛的人。我知道你一定深深地恨著我,你恨吧,我是一個罪人。哪怕你用最狠毒的詛咒來懲罰我,我也不會有怨言的。”
“原諒我的自私吧,我知道自己即將走向死亡,我更知道安平離開你,只不過是給我一點最後的安慰。”
“可是對我來說,他,就是我最後生命中的全部。”
“和他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儘管他一直很小心,可是我依舊感覺到他對你強烈的思念和愛意。可是,我還是不捨得放走他。他是我這輩子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愛著的男子。”
“我的生命即將結束了,安平不說,可是我早知道了,早在我認識你們之前,我就知道了,可是,爲了滿足我對他的渴求,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安慰的愛。”
“哪怕是虛幻的,我也深深滿足了。”
“我就要走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什麽時候會結束,我走以後,希望你不要責怪安平,他只是一個善良得連自己的愛情和所愛的女人都能犧牲的好男人。我希望你們可以複合。”
“這封信是延遲發送的,我估計了時間,在我生命結束後你才會收到。原諒我吧,我希望可以更多地霸佔我愛的男人。”
“我乞求你的原諒,來生我再來報答你,報答安平吧。”
“最後,祝福你們。”
“你們的小月兒,3月19日,午夜。”
我的世界再一次沈陷在眩暈的泥沼中……
我該責怪誰?月兒?一個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脆弱的女孩?還是安平?一個爲了補償將亡者而拿愛情做安慰的男人?暮春?一個頂替了安平重新給了我愛與歡笑的我的丈夫,我未來孩子的爸爸?
我只能責怪我自己。
乞求你們原諒的,應該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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