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陽軒 朱陽黑洞中之癡人說夢，瘋子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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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歸正傳。巴仔和小奧的婚禮雖然改期，先前收到請柬的客人總不能跟他倆改婚期一樣，「方便簡捷」的改機票罷？是以當日照樣舉行宴會，與各地親友歡聚。

地點在市北19區一所小餐廳，其前身大概是鄉村小財主的莊園，外圍是白色土牆，中間嵌著高大的黑鐵閘，看不出半點餐廳的樣子。從大閘步進，鋪著小圓石的路面稍稍上斜，左邊一幢兩層高的小屋，倚樓一段露天的梯級，右邊一列土黃色矮房，前面的園子綠意盎然，幾張桌椅漫不經心地躺在樹蔭之下。

小奧在露天梯級彼端揮手，領我們到二樓深處一個小方廳，每角放著一張方桌，約可容三十幾人。小廳的裝潢異常樸拙，桌椅也是厚重的杉木所製，沒有半點花俏；心想我們巴巴的從英國飛來，不單童話式皇宮婚禮延期，如今連塊燒豬皮也沒得吃的，果然是考驗義氣的時候。

巴仔西服革履，難得的剃過鬚(請注意，是剃「過」，不是剃「光」)，一頭黑髮卻依然帶著南亞颶風的餘威，一雙深陷的倦眼藏在鏡片後，竟比平時再添了十二分的落寞。小奧這廂笑吟吟地介紹親友，他那廂悄悄的扯住癩頭豬衣角——拜託，你記心好，替我認住這些個表叔舅公七姑媽六姨婆，待會給我提個醒兒……

但見人頭湧湧，小奧那些長輩們，個個都不是省油燈，不是某大學教授，就是駐某國領事；臥病入院的小奧媽退休前是博物館館長，早年仙遊的小奧爸更不得了，是愛因斯坦門下高足。

巴爸爸也算是本國的外交部高官，搞簽證不是問題，可是機票價格不菲，全家沒一個能來歐洲觀禮；巴媽媽是女中豪傑，一個無拳無勇的中年婦女，兩年前單刀赴會，與綁架了巴弟弟的匪徒談判，救出愛子——現實就是矛盾。小奧的家人不見得在「硬件上」當真比巴仔的家人優秀，而巴仔家人出色之處偏偏更凸出第三世界的無奈，無怪乎巴仔一臉的晦氣。

喜宴上，小奧的親戚們言笑晏晏，一個接一個輪著擁抱、親吻巴仔，好不親熱。我卻在幾個老人的笑容上，尋索六、七十年前「亞利安人種優越主義」的遺緒。雖然小奧本身條件不錯，私底下，我們則謂以巴仔的深度，小奧未免「溫室」了點，只好笑句「張天師被鬼迷」。數十年前還跟著納粹黨笛聲跳舞的小奧家長們，相信也有類似的感慨，不過天師的角色要換人。

我們兩個，加上幾位也是由英國趕來的朋友，組成了巴仔的「家屬團」，算是為此刻真正舉目無親的他，稍稍付出精神上支持。筵席之後，我們不知不覺間，坐成一圈，東拉西扯的說著閒話，都是工作上的趣聞妙事，以及某古怪同事的行止之類。我們這伙第三世界代表團，嘻嘻哈哈地，扮演著男家親屬，與少數的、略通人性的小奧親戚們，以通行全歐洲的話題客套寒暄——恥笑美國人，笑他們的目空一切，笑他們的膚淺浮誇，笑他們一聽到奧地利就只能想起袋鼠。然後，本來拘謹的氣氛漸漸鬆弛下來，男人們再也按捺不住，恃著酒意，三番四次的離席「如廁」，每次十分鐘。

不是腎虧也不是便結，是樓下直播世界盃，英格蘭大戰葡萄牙，爭入四強。

「探子」頻頻來報：朗尼出局、費高犯規、C‧朗拿度插水……最後，十萬火急：不行了，90分鐘連加時都是0比0，非踢12碼不可了。

去去去！大家一哄而起，都跑下樓去，幾十人圍著餐廳那個舊式的小電視，又叫又嚷，隨著每球的弧線，患得患失，心情跌宕，在幾秒之間，在天堂與深淵之間急遽來回……

維也納之行，至此功德圓滿；該跑的道跑完了，美好的仗打過了，從今以後，有「夠義氣」的冠冕為我倆存留……

然而，腦海間拂之不去者，有葡萄牙險勝下，眾人如癡如狂的歡呼或頓足，有黃昏時聖彼得教堂內，宛如抱月懷風般靜謐的琴音。

更深刻的是巴仔愉悅卻空洞的眼神，彷彿老了三十年一樣疲憊。是前單身男人面臨「從此被困」命運的最後哀鳴；還是一向比小奧想得深看得遠的他，為將來的新家庭——包括他們日後的混血兒女——如何在國族文化定位，無聲地泣血許願？

是我的錯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