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變態,也真的是個怪胎。
那陣子市府掃黃掃得厲害,第三性公關備受爭議,自然首當其衝。所以菲
菲每天都在家裡避風頭,我跟他相處的時間多了起來。雖然不再討厭他,但
他對我而言仍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過去即使感覺憎惡也很好奇,現在當然
還談不上好感,但好歹可以藉著一些問答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反正他也不以
為忤,還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問一句他倒能答上千百句。
菲菲說他從小就是個有趣的小孩,很會耍寶搞笑,而且很喜歡扮女生;周
遭的人都當他是表演,又覺得很好笑,反倒十分鼓勵他。剛開始扮女生可以
取悅別人,又可以滿足自己內心莫名的渴望,生性樂觀的他並沒有性別認同
的困擾;後來會反串走上第三性公關這條路,一來扮女生駕輕就熟,也正合
心意;雖扮相不美還頗能搞笑,又很大膽也放得開,據他說還很受歡迎。
其實在他情竇初開的青少年時期,也會和同伴起鬨似的去窮泡妞,也真的
有喜歡的女生,只是那種單純的感覺,是不是愛也很模糊難辨。那時雖然也
有心儀的男生,但壓根就沒聽過同性戀這個名詞,自己也沒想到去探究,只
當作是兄弟之情,相互之間也會玩玩鬧鬧,沒有人疑心,他也以為大家都是
這樣。
愛玩愛鬧的他,當年功課自然很糟,好不容易在私立高中混到畢業,毫無
一技之長的他其實立志要當美髮師,把家人嚇一跳,總認為男生做這個很沒
出息,但也沒有阻擋他。他於是一邊做學徒一邊還是鬧著玩,技術並沒學多
少,就這樣一直混到當兵,而且還交了女朋友。那時候的他對愛情還沒有概
念,他說到這裡時,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又說:「現在才知道愛情又苦
又甜,那種招之不來、揮去又不去的感覺真是折磨人。」
平常見他隨便到近乎粗鄙,竟然能講出這樣讓我必須稍微思考才懂的話,
不由得要對他另眼相看。他又說有些感覺不去親身體驗,憑空還真是難以想
像;但真正經歷過了就忘不掉,就算吃盡苦頭,也願意用所有代價去換取。
菲菲第一次真正嚐到戀愛的滋味是入伍當兵時。那時一個老士官長經常藉
故接近他,剛開始即使有異樣的感覺,他也沒有真的放在心上。一天夜裡他
站崗哨,那天正好是冬至,他只覺得又冷又餓又無聊,心想若是有一碗熱騰
騰的湯圓吃該有多好。老士官長突然出現了,帶著紅燒狗肉和高梁酒,不但
讓他心願得償,還更有意外之喜。也不顧現在正在值班,兩人就當場吃狗肉
開懷暢飲起來。
也不過吃了幾塊肉、喝了一杯酒,菲菲原本凍得像根冰棒,此刻彷彿解
凍,汗水開始淋淋漓漓而下。老士官長慢慢挨近和他並肩坐下,先是一隻手
替他抹去汗水,再一隻手竟開始在他的大腿游移。菲菲當時只是有點害怕,
可是感覺並不壞,也沒有特別抗拒。老士官長後來不但身子貼近他,濕熱唇
舌也舔上他的面頰。菲菲說他那時整個人像通上電流,全身發熱還不住抖
顫,覺得自己就要爆炸了。我幾乎無法想像,對我而言,男女之間的性事就
已懵懂無知,何況是兩個男人做那種事?菲菲說當時的狀況和感覺都很混
亂,連現在想起來都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印象。但這天對他是個特別的日
子,所以每到冬至他都會抽空去吃狗肉和喝高粱酒。忽然他想起什麼,窄小
的肉泡眼眨啊眨竟也能閃出亮光,他很興奮的說:「冬至快到了耶,那天我
們就去吃狗肉,再喝高粱,那種肉香加酒香的滋味,我一想起就好想做
愛!」
老士官長雖是菲菲的第一個男人,可是對他只是啟蒙,讓他明白他愛的是
男人,他卻沒有愛上他。他真正愛上的第一個男人也在軍中,是他們的連
長。那時他幫連長開車,兩人日夜相處,算得上是日久生情;只是連長雖待
他不錯,純粹是長官對部下的關照,他完全是一廂情願。他說自己本來也不
抱希望,只想說能夠待在他身邊看著他也就心滿意足了。沒想到越是待在他
身邊,愛意引發情欲,越發不可收拾;明明可望卻不可即,那種苦真是比死
都難堪。
菲菲說有次他開車帶連長去應酬,當晚連長喝得爛醉如泥,他幾乎是半拖
半抱才把他弄上車。其實類似這樣的經驗很多,雖日夜想他不止千百次,但
明知連長已結婚生子,兩人根本志不同,所以始終壓抑著不去侵犯他,或拼
命掩飾也不願讓他知道。可是那晚在回營的路上,他一邊專注開車,一邊從
後視鏡頻頻探看早已酣聲如雷的連長,眼淚便不聽使喚汨汨而出,後來更是
忍不住絕望哀嚎起來,一顆心痛到無法再緊握方向盤。他慢慢停到路邊一隱
秘處,下車坐到後座,告訴自己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靠過去抱緊
他,用鼻子去碰觸他的頸項,也聞他的味道,甚至大膽用手探進他的褲檔,
醉得人事不知的連長竟然能慢慢的勃起,菲菲又驚又喜,立刻精神抖擻起
來,一下子就感受到了高潮,這才整個軟弱無力的癱在連長的身上。
一直到退伍他都守口如瓶,連長對那晚的事更是渾然無覺。我聽完他的
話,簡直像是看了一場科幻色情電影,而且主角就在眼前!我豈止是楞住
了,那種感情的強度和肉體的欲念,讓我一連好幾天都不能釋懷,甚至菲菲
和那兩個人糾纏不清的身軀,只要一閉眼就出現,更是令我噩夢連連。
等掃黃警報一除,菲菲立刻又濃妝豔抹的高張豔幟去了。我和他又是難得
再見上一面,大家各過各的,所有的一切又恢復往昔。我的心卻再也不能平
靜,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利用別人的熱鬧〈觀看連續劇〉或用酒精麻痺自
己,假裝一切都還好。其實也沒麼不好,我告訴自己;反正熱鬧終歸是別人
的,不管是電視上的連續劇或現實生活裡的菲菲,我究竟得到了什麼?但就
算別人看不出來,我卻騙不了自己,內心深處那種莫名的失落感一天甚過一
天。
冬至那天晚上我打電話回家,我爸和我媽輪流和我說話,還是千篇一律,
問我交男朋友了沒?什麼時候帶回家?該結婚了等等,平常聽來就很煩,現
在聽來除了不耐,也覺得很悲哀。掛掉電話後,我想既是冬至也該應應景去
吃湯圓,可是隔著厚重窗簾,外面呼嘯的風聲仍清晰可聞,天氣一定很冷,
偏偏阿芳和菲菲都不在家,我一個人實在提不起勁出去。菲菲曾說冬至晚上
要一起去喝酒吃狗肉,當時我姑妄聽之,果然他也是隨便說說而已。我蜷曲
著身子倒臥在床上,彷彿虛浮在空中,心也是空的,想哭沒有眼淚,連心事
也缺乏具體輪廓。我只是瞪大眼睛看床邊那盞暈黃的燈,任視線逐漸模糊、
意識逐漸飄忽………。
突然我聽到有人喊我,菲菲回來了,我整個驚醒過來,出門發現阿芳也
在,而且還聞到滿室的肉香。菲菲一定又是從那個聲色場所狂舞奮戰回來,
高聳的假髮已傾斜散亂,臉上的妝也是脫落得斑斑點點,唯獨一張血盆大口
猶紅的刺目,任誰在夜裡看了都要以為見了鬼。還好我早已習慣了他的怪樣
子,最驚喜的是他不但帶了湯圓回來,還有一鍋紅燒狗肉,當然還有高粱
酒,他竟真的有心。
我本來就不吃狗肉,而且要和菲菲共吃一鍋肉,我還是有些許心理障礙,
也不喝高粱酒,對我而言太烈;但是熱騰騰的湯圓也適時溫暖我整個心,不
由得對怪物似的菲菲心生一點感激。不過我嘴裡還是沒說出來。畢竟我對菲
菲還存有某些疑問,但想來我已能自在溶入他們之間,或許這已是一個很好
的開始。
菲菲和阿芳算得上是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很快就酒酣耳熱了;尤其菲菲
永遠是那副興致高昂的樣子,我原本已十分習慣,可是她的一句話,卻害我
差點被一口湯圓給嗆住了。
就為了我快三十歲還交不到男朋友,剛剛還被我爸媽嘮叨半天,沒想到菲
菲竟然又有了男朋友!我看著他,他那種樣子連殘花敗柳都談不上,我再糟
也糟不過他吧!真的會有男人喜歡他這種不男不女的怪模樣嗎?我又看了一
眼阿芳,她一天到晚也不在家,難道也有「女朋友」?剛轉過這樣的念頭,
我的心就突然一陣驚惶,似乎此刻才真正意識到她愛的是女人,我就是女
人,難道──?這下子我不但心往下沉,連臉都抬不起來了。
雖垂頭斂眉,我仍聽見菲菲興高采烈告訴我們〈如果包括我〉有關那個男
人的一切,說他是個漁夫,也在市場賣魚。原來不過是個打魚郎!我稍稍抬
起頭,覺得心裡比較舒坦些。不管後來菲菲如何誇讚那個人多單純、多踏
實,而且又有多愛他,我仍是深深的不以為然。
阿芳應該也是,只是出發點不同吧!她似乎很憂慮的說:「你還是要小心
觀察,不要一股腦投注下去,又搞得自己人財兩失。」
「不會的,這次我絕不會看錯人。」虧菲菲對自己還別具信心,又是搖頭
又是點頭的說:「他從來沒談過戀愛,也說現在的女人都很現實,不會有人
看上他,他也不喜歡女人。他說跟我在一起很自在,也很快樂,他還跟我求
婚呢!」
我原本稍微舒坦的心一聽又急遽收縮,兩個男人要結婚?菲菲以為他是
誰,我沒有聽錯吧!阿芳當然也很驚訝,問菲菲:「你答應了嗎?」
菲菲也不懂得保留幾分,竟答道:「那當然,求都求不到!我還答應他不
再拋頭露面跳舞陪酒,準備從良跟他賣魚去!」
阿芳淡淡一笑,眼底的憂慮仍未褪盡,像是喃喃自語道:「希望他是真心
的。」
菲菲去上廁所時,阿芳跟我說:「這傢伙也不知道被騙多少次,每次都還
這麼興致勃勃,真擔心他這一次又要美夢落空了。」
我仍是很不以為然,脫口而出說:「他那有什麼可以被人家騙的。」
阿芳瞪了我一眼,冷漠的眼神讓我確定她是不可能愛我的,也許現在連做
朋友都顯得勉強了。她說:「菲菲懂得付出,也願意付出,不像有些人吝於
付出,根本不討人喜歡!」
從那以後,我和阿芳之間有了心結,越來越無話可說,說朋友不像,說陌
生人也不是,我想遲早都要分道揚鑣了。
菲菲不久就先搬出去住了,臨行之前還舉辦了一次告別表演。他也邀請了
我,我客氣的說盡量會去,但心裡有數,我不可能去。那天晚上其實我已上
床了,可是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我想阿芳真的說對了,我太吝於付出,也許
真的不討人喜歡;果然,我也沒什麼朋友。其實菲菲有他可愛的一面,就像
阿芳說的,很熱情、天真,甚至比一般人都要善良,而且還有別人想像不到
的樂觀和勇敢,我想他終究會得到幸福的。反觀我自己,既自我又自閉,從
來沒有敞開心胸去接納過任何人,想必也沒有人會用心對待我吧!
我越想越睡不著,索性爬了起來,匆匆換了衣服就去趕赴菲菲的告別表
演。原本是一鼓作氣,真的到了那裡反倒氣餒了。表演早就開始,我遮遮掩
掩的站在人群的後方,想找找看有沒有認識的人,卻又生怕被熟人瞧見,心
情既尷尬又複雜。前面表演臺上的菲菲正在唱歌,唱得是歐陽菲菲的成名曲
「熱情沙漠」。他的長假髮半遮面,隨著節奏前後擺動,修長的身軀遠看還
真是凹凸分明,尤其在旋轉燈的明滅照耀下,還頗性感耀眼。我聽見他沙啞
的聲音很賣力唱著──我的熱情啊!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太陽見
了我,也要躲著我,她也要怕我這把愛情的火……。我一邊聽一邊眼眶濡濕
起來,覺得自己一顆槁木死灰的心,也猶如沙漠,正被菲菲的熱情撩撥燃燒
起來。我抹去眼角的淚水,趁菲菲還沒唱完,又一個人離開了現場。我來時
沒有人知道,走了也沒有人發現,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孤單、好寂
寞、好無助,不由得淚流滿面,然後終於悲哀、絕望的放聲哭了出來。
菲菲搬走後,阿芳也走了,我另外又登廣告找了兩個室友,並且不久後就
成了真正的好朋友。後來也經由朋友介紹認識了一個男的,兩人正密切交往
中。我雖沒有再和菲菲、阿芳聯絡,但常常和朋友談起他們,尤其是有關於
菲菲,所有的人都像聽故事般,覺得既好奇又不可思議,好像他們是外太空
來的。我也是,即使我沒有一天忘記他們,卻也沒有想到要跟他們聯絡,日
子一久,感覺上已越來越遙遠陌生,真的就好像是故事裡的人物一樣。
一天晚上,我們正在看電視,幾個電視台轉來轉去,突然一個熟悉的面孔
出現在眼前,我大叫了起來,說:「看,是菲菲!」其他人都嚇了一跳,都
和我一樣目不轉睛瞪著看主持人訪問的那個一看就知道是男扮女裝的女人。
我幾乎興奮的手舞足蹈起來,一方面證明我所言不假,一方面我真高興又看
到菲菲,雖然只是在電視上,雖然他的裝扮仍是那麼的誇張和難看。
電視上的菲菲顯然有別他平常的能言善道,臉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當主
持人恭喜他找到生命中的真愛,我立刻想到他那個打魚郎。這時鏡頭轉到一
個頗有些年紀的平凡男子臉上〈生怕錯過什麼,我幾乎連眼睛都不敢眨一
下〉,主持人問他為什麼會喜歡菲菲,他很靦腆的笑了又笑,吞吞吐吐的表
示菲菲人很好,也很懂得體貼別人。主持人又問他們有沒有結婚的打算?我
看到菲菲臉上閃過一絲幸福的神采,我相信他的臉一定紅了。那個男的垂下
頭,似乎很勉強才說:「是很想結婚,不過歹勢啦!要是結婚,請客也不
是,不請也不是──,不過兩人這樣也很好,也覺得──很幸福。」說完他
竟嘆了一口氣,又說:「上了電視以後,可能都不敢去市場賣魚了,還是
──待在船上好了。」果然是那個打魚郎!我想上電視一定令他們很難堪,
也不知道是誰出的餿主意。
節目結束了,我們並沒有因此而議論紛紛,反而都變得很沉默,過了一段
時間,有人說話了,她說:「我覺得好怪異。」有人跟著點頭,這不就是我
初見菲菲時的直覺反應嗎?就連我現在即使已認識菲菲,也早就知道這樣的
事,一旦親眼再見,我也不能否認的確感覺很怪異。
大家各自散去以後,我意興闌珊拿著衣服到浴室洗澡,那種怪異的感覺猶
在心裡作遂;我一邊哼著歌一邊任莫名情緒跟著水嘩啦啦的逐漸流失。「我
的熱情啊!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太陽見了我──」啊!我停了下
來,忽然才意識到自己在唱的歌,竟是菲菲最愛唱的「熱情沙漠」,閉塞的
心就像整朵花般的開了。想到不管此刻或將來,不管遭遇多麼難堪,菲菲一
定都活得興致勃勃,我怎麼可以輸他呢?這麼一想我立刻精神抖擻起來,發
誓要認真生活、努力工作、用心談戀愛,就算再平凡的生命,我也要拼命活
得有光有熱。「太陽見了我,也會躲著我──我的熱情啊啊啊,燃燒了整個
沙漠──。」很自然的,我在浴室裡,竟也學菲菲的樣子,很放肆的狂舞起
來了。
我又想起菲菲那張難看而誇張的臉,覺得好溫暖又好親切,這輩子在腦海
中都再也揮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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