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班會主席從公文袋裡抽出你的學號後,你先是一愣,像是難以接受,復又笑得很開懷。你總是這樣,當踫到不順心的事,你就笑。情況越是難堪,你越是誇張的笑。
我腦海中閃過你從樓梯上跌倒的那一幕,雖然我未曾看過,只是透過你口中輕輕帶過的敘述略知一二。那時候你有強行壓抑著劇烈的痛楚皺著眉笑嗎?可是這念頭一冒出,我馬上知道是我想多了,總以不切實際的假想把你塑造得太過不平凡。
我已習慣了那熟悉的起哄,大夥兒重覆喊著我的學號,一如電視劇中老掉牙的場面,務求用羣眾壓力把我和你撮合成一對。站在教師桌前的那小子以不懷好意的眼神向我一瞥,然後抽出縮成了一團的紙條,煞有介事的頓了一頓,才喊出了我的學號。
一陣拍掌歡呼聲隨即響起,彷彿就沒有人懷疑過抽簽的公正度。我沒有看你的表情,只是故作不服氣的說,那一定是造假的,一定是。
是怕麻煩吧,老師於是也不虞有詐的,問我們是否願意代表班於早會作短講。反正也不是甚麼難事,正想答應,卻聽到你斬釘截鐵的說,和他一起的話,我反對。
你的眼神很銳利,臉孔變得異常的莊嚴,但在亂作一團的教室中卻透著一絲幽默感。你身邊的女生拉了拉你的手臂,輕聲的和你說了甚麼,然後你靠她耳邊說了一句,二人好像交換了一些秘密似的相對而笑。
往後的日子,也不知是誰先提起那件事,其實我早已沒放在心上了,但還是很自然的問了,為甚麼這樣呢?就這麼討厭我嗎?
「因我知道你不願意上台呀!所以才替你解圍罷。是不是很感激我?」說罷你又禁不住咯咯的笑了,露出一副不太工整的牙齒,笑聲像一個擅於惡作劇的孩子一般。一臉的稚氣,卻是偷偷的在背後藏著一些,叫人沒法輕易猜透的東西。
我並沒有跟你說,那一刻,其實我很樂意。
二
那天回家途上踫上了你,我看到巴士快開出了,情急之下忙拉著你的手跑,踏開一步,你使勁甩開我的手,我看到你僵直的左腿,這才醒覺,你並不能跑。
我忙著賠不是,可是你並沒有像預期中向我噘著嘴埋怨。只是默默的垂著頭,看著地上不知何時飄落的紅絮,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奔跑是很暢快而且理所當然的事情,尤其在街上旁若無人的,恃著年輕發足奔跑。
然而那天以後,每當我跑起來,卻隱隱感到一點甚麼壓在胸口。一種近乎愧疚的感覺。我感到有些事情改變了,並且永遠無法回復本來的面貌。
三
在你面前,我永遠都懷著那麼一點揮不去的抱歉......為了甚麼抱歉?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許這就是你的特異功能?一種叫人自覺虧欠的能力。我只好作這麼一個粗疏的定論。
與你的來往愈緊密,學校裡、朋友間的那些有關我們的流言就顯得愈來愈明晰,而且往往無故牽扯到你的傷患上。
那來歷不明的愧疚感益發漸漸的擴張,我竟有了一個可怕而荒唐的念頭。假如你的左腿是被人掠奪而失去的,我就是其中一個兇手。
我再也不能完全從容自如的跟你在一起。於是,和你的關係就站在原地,沒有再前進了。畢業後,我們從熟悉漸漸變得失去聯絡,只偶爾在舊同學聚會中碰見,並寒喧一番。除此之外,我再沒有其他的苛求,因我想,與其懊悔沒有好好抓著轉瞬的緣份,不如坦然接受一切都已經成了過去。
還有一次,我在朋友的要求下,陪他一起參與義工服務,帶領一班失明人士遊覽城市不同的地方。我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把你認出,我遙遙向你打招呼,你也微笑著點頭。
只見你熟練地攙扶著一個女子,一邊笑說著彷彿很有趣的話題,一邊緩慢地向前走。那步伐雖然緩慢,但我卻在你身上看見,一種運動員在漫長的賽道上奮力奔跑時,所發出屬於生命的光芒。
我不覺看著你出神,與你有關的往事,以及那時候的想法一一在腦海中略過。
我笑了,笑自己從來都不懂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