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我站在成功大學光復校區的大門前,烈日灼燒,無風,空氣凝滯彷若一座沉默的海洋。微弱的樹影遮掩不住狂放的炎熱。
一輛白色轎車停在面前的柏油路上,我奔上前。
「嗨,還記得我的車啊?」車裡的人拉下車窗問,女聲。
「嗯,當然。」打開車門,我上車。
身旁開車的人是我的高中教師,但她在我高二時離職,離開臺北,回到臺南,她的故鄉。其實我也不是臺北人,我家住桃園中壢,每日通勤上學。這次來訪臺南市,參加成大文藝營。這也是我第一次拜訪這憧憬已久的古都。
「成功大學是台灣校區最大的大學。這條路是小東路,前面左手邊是醫學院,右邊是光復校區……」老師開始嚮導工作,為我介紹這城市。路上許多櫛比鱗次的商家:Hang Ten、7-Eleven、仁愛眼鏡館……眾多熟悉的招牌在眼前一閃而逝,我想和老師說臺南的街景和中壢也差不多,卻開不了口。但,後來她忽然幽幽地說:
「這次回臺南,我的心境落差好大。這裡彷彿變成另一座城市,不是我印象中的家鄉了。」
一瞬間,她變成不是我平日認識的開朗的老師。
印象中的老師,總是自然而開朗的。憂鬱的是我。
每個焦灼的夜,被火球般的煩憂叨擾著,從迷濛的眼窗望去,是我昏暗的房間。爬到電腦前,我開始寫E-mail給她。
不知道為了甚麼,我會這般悲傷。有一個舊日的故事,在心中念念不忘;有一個看不見的地方,是我遙遠的故鄉,躺在愛人懷裡熟睡,愛人沒有名字--愛人是一片沉默的土地--
「嘿,你在想什麼?麵來了。」老師的聲音穿破寂靜。
端上桌的是兩碗色澤鮮美的擔仔麵,麵團上各擺一隻橘紅色的蝦仁。我動起筷子,濃烈的香味是藤蔓攀入喉舌,深探我的味蕾。我和老師在一家名為「度小月」的小吃店裡,對坐在矮矮的小凳子上。
「以前討海人,口味比較重。」老師向我解釋道。「小時候,我的母親總牽著我踩過黃昏的街道來這裡嚐小吃,就這樣一家接一家吃過來喔。」我望望外頭,現在「度小月」是中正路上一家,刻意裝潢得古意懷舊的小吃店。十分鐘後,我和老師漠然離開,客人太多了。
「過去這裡是一片蓊蔚的甘蔗林,看不見道路的。我常騎著腳踏車,恣意闖蕩。」透過擋風玻璃,老師面對車水馬龍、高樓林立的街景對我說。「回到臺南的這些日子,真是挺失落的。我常常失眠。」
我感到這狹小的車內隔成了兩個世界。
老師用文字織成一片她所熟知的故鄉,鋪在自己傷痕累累的淚眼前;而我,也認真地想像這古城過往的絕代風華:石灰混合牡蠣殼製成的城牆,在陽光下泛著珍珠光澤,少年在鳳凰樹下與少女散步,雙影交錯;遠方,風拂來鼓動葉叢,如海浪……
這是多動人的一片景緻!怎教人不懷念!
我看見老師,年輕的她,乘腳踏車穿越起伏的蔗浪去赴一場約。那時,她還不懂悲傷……
於是,老師的鄉愁變成我心中最美的圖畫。我沒有感到一絲惆悵,只是墜入耽美的臆想。因為這些畫面都不屬於我。
「過去,還未填平成陸地以前,這裡是海洋。」車子開在臺南運河的道路旁,這條路,筆直綿延,河畔的人行道修得平整,路樹顏料未乾般的綠彷彿嗅得出生命的氣息。河水在陽光下波光粼粼。老師輕笑,說:「你看,我們的車開在海裡,多不可思議!」
乘著陽光之海,我卻駛入無聲的黑夜。
無數失眠的夜,躺在孤獨上,我幻想自己在一片青梅初綻的窗前,細數夏季到來的腳步。或許,我年輕的戀人正騎單車,叩醒我沉睡的窗……
醒來之後又是長夜漫漫,等待黑暗過去,繼續一成不變的生活。
白日,偶爾經過一排不知名的教室,深深地往窗裡望一眼,追問一個陌生的名字。課堂上繼續聆聽百年孤寂的繁複家族歷史。晚上寫信。
親愛的老師,我夢見妳在故鄉的蔗浪裡,卻夢不見自己。我不懂愛,這人們經常談論,卻鮮少遇見的神秘物體。我不懂鄉愁,這人們又愛又恨的事物。這深埋心中應已暗啞,但又曖曖發光的礦。
走在新鋪的石板古路上,小吃店家、手工藝品店舖喧鬧成長長一條街。
老師說:「平時這裡都沒人的!假日才這樣。」眼前人群熙攘,可憐的人們,平日困身現代都市裡努力掙錢,只為週休二日塞幾個小時的車來這討一點往日陳舊的記憶。於是故鄉變成便利商店裡包裝精美的名產食品,唾手可得。
人們沒有忘記故鄉,並且用之賺取傷感人的金錢。
無論如何,老師回不去了。
「只有食物味道沒變,能讓我有一點歸鄉的感覺。」
蝦仁肉圓、鼎邊厝、芋粿羅列桌前,美好的食物仍保留昔日的味道,在老師的舌尖喚起一切記憶;但它們對我的意義卻只是「美味的食物」而已。
老師找不到返回故鄉的路,我呢?我更不知自己在哪裡!
「對我而言,搞不好以後故鄉的食物就是麥當勞吧。」我說。
「呵呵,這樣也不錯啊,以後你到哪都不會感到孤單了!因為全世界都有麥當勞啊!」
但我不感到欣喜,卻被一種看不見的鄉愁攫住了。無法想像十年還是二十年以後,我能感懷什麼。從零開始,我就在異鄉誕生,各種全球性的大型企業構築的美麗新世界。我和世界同步生活,養成標準化與規格化的口味,但這真是我原本願意接受的嗎?我不斷無意識地破壞自己的本能,但又與外來的嫁衣格格不入。
一場沒有軍隊沒有戰車的戰爭遊戲在我的時代悄然上演,沒有團體的崩潰死亡;將只有獨立而內向的心靈自殘。
我有人類最自然的尋鄉本性;但登上高樓,望見的不是遙遙家鄉路,而是一堵巨大的荒謬之牆。
想起法國作家卡繆的異鄉人,想主角莫梭的假期海邊,流入眼眶的汗水與炙熱陽光交織閃爍,他射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鄭愁予的婉約江南風光,白先勇臺北人永遠的驀然回首,歷史課本裡的台灣抗日史,都褪色成一張張哀愁莫名的臉,浸在時光之河淘洗,印成河底原初的圖騰。我在橋上俯望前人傳述的故鄉,心弦卻無法共鳴,只能一遍遍地低聲詢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該往何處去?
我的青春答不出一句話。
總容易落入巨大的沉默裡,陷阱一般。回憶過往時光,印象中的自己總是在課堂、社團之間奔波,庸庸碌碌,卻不知自己在忙些什麼。在混亂失序、橫衝直撞的瑣事之間,我經常被一種寂靜攫住,而後就漂浮在蒼白的空氣裡。那寂靜不是安詳,而是騷動的虛無。
當她仍是老師的身分時,我曾和她在咖啡館度過一些無人知曉的時刻。那段日子,我被無名的憂愁纏擾。老師總笑說:「是你過得太幸福了;在我貧窮的年代,吃飯就是問題了,哪有時間去憂愁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虛無感呢?」
所以我不懂妳的鄉愁,妳不承認我的哀傷,我們活在隔著膜的同一世界。
我活在最富裕的年代,也是最貧窮的年代。我腳下踩的是名牌球鞋,心靈卻披著殘破衣衫;也許我坐在電腦、MP3等高科技產物充斥的房間,內心卻是荒漠一片。我是物質的國王,也是精神的乞丐。
其實我什麼都不想要。
我只希望有一個人、一片土地能寄託我的漂泊無依。
那個所在,就是我永遠的故鄉。
我要的原不多,卻是這個時代最難給的。
「傳說赤崁樓與安平古堡之間有一條長長的地道。但當時,它們可是隔著一條寬廣的運河哩!以當時的技術,根本不可能辦到!」老師向我訴說一個永恆的謎。
也許有可能的。我雖不能瞭解妳在故鄉漂流的無助,但總有一條路能連接兩個孤獨的心,兩個活在同一平面的時代。
望窗外眨一眨眼,我又看見這城市。赤崁樓安穩地睡在一條現代的街上,巨大的龜馱著石碑凝定在泛黃的時光裡;很好的午後,路上有人牽著狗散步,悠悠哉哉,好像生命本是那麼自然緩慢;那家肉圓老店前仍是排了許多顧客,好不熱鬧。已是向晚,蟬聲卻仍低低地嘶鳴,這個夏季彷彿就要永無止盡。
臺南的街景在眼瞳上流逝,今夜我就要搭車北上,回到中壢。這是我向南方府城的第一次告別,但會不會也是最後一次?往後我在異鄉流浪,會不會想起這個曾經落腳的城市?
古都的夕陽似海,我們的車,漸漸隱沒在道路終端。
初寫於二零零四夏末
至二零零五修改完成
(本文獲第十五屆紅樓文學獎散文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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