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
資鴻翻開小賴在上面畫了一個簡單的方位圖的小紙條,思索和確定自己正往正確的方向前進。
資鴻檢視天恩的保單時,有個受益人的名字讓他想了很久想不出是誰,所以他求救小賴。
小賴在電話那頭描述著這個受益人,以及他和天恩和這位受益人的相處,資鴻可以想像,一直以來,天恩努力的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
一段往事又翩然而至。
一個嚴寒的冬天,資鴻和天恩把沉重的便當籃送入蒸爐離開之際,一個微小的嗚咿聲吸引了他倆的注意。
他們互看了對方一眼,確定是小狗的求救聲。天恩二話不說順著聲音的來源前進,資鴻抬起左手瞧了瞧即將敲下第一節上課鈴的時間。
「喂!不行啦!要上課了啦!」資鴻擔心的喊著。
「噓~~~」天恩似乎一點都不在乎資鴻擔心的事。
當聲音愈來愈清晰的時候,距離蒸飯間已經有一段距離了,上課鈴在這段時間內,果然催促出一種壓迫感。
他們小心翼翼地翻開垃圾箱旁的一塊壓平的破紙箱,一隻黑色物體因為他們的舉動嚇得倉皇亂竄,牠努力的想要鑽入垃圾箱下的一點點縫隙,卻糟糕的讓自己進退兩難。
「噓噓噓~~不要怕,不要怕,我們來救你啦…」天恩安撫著驚慌失措的小黑狗。
小黑狗終於順利的落入天恩的懷抱,忽然間,原本掙扎得厲害的小黑狗像是重回母親身邊般的平靜下來,牠很明顯的有些奄奄一息。同時,小黑狗身上的髒污也把他倆的制服弄髒了。
他們看著彼此,笑了起來,為了合作救了一條生命的喜悅。
討論後的結論,他們倆都不能這樣回到教室,他們也無法確定當他們回到教室時,這隻他們好不容易救回來的生命會不會又遭到遣放,再度淪落甚至魂斷街頭。
所以,他們翻過了剛好就在垃圾場旁的學校後門,掂了掂兩人身上的錢,搭上計程車往天恩的家離去。
那是資鴻生平第一次翹課。在天恩的眼裡,當天他翻牆的動作,一定非常的笨拙。
他們倆怯怯的走向一個自助餐廳,一個體態壯碩,看起來只比他倆大沒幾歲的男子正好瞧見他們,面面相覷著。
「你沒上課,跑回來幹嘛?…」年輕男子說完,隨即回頭望了望餐廳後頭廚房,裡面幾個人影似乎也正忙著,沒人注意到天恩和資鴻的出現。
天恩伸出食指放在嘴邊:「噓~~」然後指了指懷裡虛弱的生命,牠很配合的在此時發出了幾聲哀鳴,似乎也正在哀求著什麼。
男子驚訝的瞧了瞧,不知該說什麼的望著他們兩個,卻又馬上動身,指示他倆跟著,然後刻意找了個理由擋在廚房門口,他倆因此上了樓去。
資鴻跟著天恩上了四樓,進了天恩的房間。
他們找來了一個小紙箱,然後用幾件天恩已經不要的衣物墊著小黑狗,天恩又很有經驗般的把桌上小檯燈搬來對著小紙箱照著,那讓整個小紙箱充滿暖和的溫度。
壯碩的年輕男子突然加入他們,說了些什麼「牠應該快死了吧…」的話,天恩交代他拿一些可以給狗吃的東西上來,幾分鐘後,他帶來了一小杯加熱過的溫牛奶。資鴻原本以為他是個大笨蛋的想法突然改觀。
小黑狗很給面子的舔著天恩沾了溫牛奶的手指,瞬間,應該飢餓很久的求生本能,讓牠很快的喝完了三分之二的牛奶,然後,對著天恩和資鴻又是嗚咿了幾聲,睡了過去,這會兒,那聲音聽起來是一種感謝。
天恩調了調小檯燈的照射角度,把手指放在黑狗鼻下確定他還有氣息。
「剛剛那男的是…」資鴻問。
「呵~,張叔叔的大兒子,剛退伍,所以先在張叔叔的餐廳幫忙,傻大個一個,可是人很好…」天恩的手沒有離開過小黑狗,資鴻第一次感受天恩身為學校風雲人物的另一面。
「張叔叔?」
「喔…你不知道嗎?很多人都知道的…」天恩帶著驚訝表情望著資鴻。
「嗯?知道什麼?」資鴻丈二金剛,疑惑著。
天恩回頭望向小紙箱內:「我是孤兒,這裡是我孤兒院院長的朋友的家。」他又回頭望向資鴻,表情似乎刻意帶著一種堅毅:「我沒有家。我只是為了來台北念高中借助這裡。」
資鴻呆住,不知要用什麼表情面對天恩,一切對他來說天經地義的家庭溫馨,天恩永遠沒有辦法真正擁有。
「幹嘛那種表情,你該不會要哭了吧…」天恩在資鴻手臂上搥了一拳。「你想太多了,張叔叔一家人對我很好,我在這裡很好ㄟ!」
資鴻沒有立即回話,給了天恩一個肯定的笑容。
「幹!」天恩低頭看著自己的制服說著:「我得換個制服…」他邊說邊脫下有著明顯汙漬的制服。「趁導仔還沒打電話回來之前,我們要趕快趕回去…」
資鴻的制服沒有天恩的髒,他向天恩要了塊毛巾,再回來,天恩已經裸露著上半身。
資鴻有想要撇過頭去的念頭,隨即想起那不應該是男人與男人之間正常的反應,刻意喬裝起自然。
在多次艷陽下打球的經驗後,再一次,他發現自己深深著迷於天恩的身軀。
愈接近目的地,愈可以清晰聽到電話裡相同的狗吠聲。這讓資鴻開始擔心起來如何介紹自己的身分,又是為了什麼原因來到這裡。他突然覺得拒絕小賴一同前往的決定,是個錯誤。
鴨舌帽和一身簡便深色工作服,身材瘦小的老伯站在路邊向資鴻招手。小賴跟資鴻形容這個私人的流浪狗收容處的時候,他才想起天恩早已多次邀約他跟他一起來瞧瞧這兒,沒想到,這會兒,資鴻竟是孤身前往。
老伯盡力擠出一個不太自然的笑容。昨日通電話的時候,資鴻一直沒辦法清楚告訴他天恩已經過世的事實。
老伯只是不斷向他提起,天恩幾乎是每天開著車來到這裡,在天剛亮的時候幫忙清掃糞便,餵食,有時還要順便載幾隻體質較虛弱的狗兒進市區看獸醫,甚至固定在每月10日送上裝有一萬五千元現金的信封袋。
有了昨日的經驗,資鴻選擇順著老伯的情緒,暫時不提天恩的事。
老伯帶著資鴻參觀,指這指那,這隻狗如何,那隻狗如何,彷彿每一隻狗都有一段身世般。
來到工作間,清掃的用具、狗鍊和其他狗用品被規則的擺放在固定的位置,料理台上大包大包的狗食很有次序的堆放著,已開封的也被乾淨的夾上長尾夾,整齊的程度,讓資鴻這個從未光顧流浪狗收容處的人,驚訝不已。
老伯指著擱在料理台旁的一台CD音響,說是天恩帶來的。資鴻走近,順手按下Play鍵。
老伯說天恩總是伴著這音樂工作著,狗兒們每次聽到這音樂也都奇蹟似地安靜下來。喇叭流瀉出熟悉的音樂,他想起這是天恩很喜歡的歌曲之一:
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 綠樹茵茵 玫瑰嬌豔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它們茂盛的正對著我們綻放美麗
And I think to myself, 我低頭思考
what a wonderful world 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I see skies of blue and clouds of white 天空蔚藍 白雲靄靄
The bright blessed day, the dark sacred night 日光的恩典 黑夜的神聖
And I think to myself, 我低頭思考
what a wonderful world 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資鴻被一種情緒勾絆住,他沒辦法認真思考。
於是他從公事包掏出第一張支票,轉身交給老伯,老伯望著手裡的支票,不發一語。
正在資鴻無法確定老伯是否清楚手中的支票代表什麼時,他瞧見了老伯滴下的眼淚。原來老伯只是拒絕接受天恩的過世。
資鴻走開,不想讓老伯知道自己也正在脆弱中。
「是的!老伯,他已經不會再出現了…」這句話在資鴻心裡反覆重播,沒敢說出口。
音樂依舊放著,天空呼應著歌詞的意境。
但資鴻清楚,美好的世界裡,從此少了一個人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