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桃花房間裡的味道好香，他知道這香味是從桃花身上傳來的。
韓時諭坐在桃花床邊，看著她的臉龐，視線望著她額心更加清晰的桃花印。
這情況，和小時候一樣。
桃花香氣與桃花印記代表著什麼，他不全然清楚，但或許有某樣東西正在改變。
他心底突然一驚，難不成……是『時間』？桃花停止的『時間』被啟動了，不，正確來說，不該稱它是『時間』，而是『宿命』。
若真如此，當年他私自扯住的那條名為未來的絞鏈，會再以怎樣的形式轉動？
不，這些都還不能確定，他唯一能確定的是桃花的記憶恢復了。
那段分別存在他們心中，十六年前的過去。
那時的大興城和現在的趨向蕭條全然不同，人聲鼎沸，繁華艷麗。
開皇十九年的秋天，年僅六歲的他就跟著師父，來到這裡，來到駱家。
駱家當時也如同大興城一般耀眼，駱家先祖曾經在朝為官，後來轉而經商，因為駱家主事者的巧妙經營，讓駱家布莊光是在大興城內就有好幾家分店。後來生意傳到第三代駱宇建手上，身為駱家二少爺的他雖不過年近而立，但由於眼光獨到，更讓駱家事業蒸蒸日上，規模逐漸擴大至全國，聲勢如日中天。
駱家大少爺駱靖笙自小體弱多病，駱家千方百計請到在江湖上享有盛名的韓奇來替他治病，這一治療就是好幾年的時間，韓奇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駱家診療。
不過那年，師父會到駱家去，除了治病之外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因素。
他一進到駱家就立即聞到了，似有若無的清雅幽香，是花的香味，淡淡飄散在空中。
只有他一個人發現那不符時節的花香。
駱家宅院東南角落的笙竹居是駱靖笙的住所，園內種滿綠竹，一派清涼靜謐，只在隨著秋風吹動時發出沙沙聲響。屋內架設簡單，除了簡單的傢俱就只有滿屋子的書，還飄散著淡淡的藥草氣味。
「脈象還是有點虛，但已經比以前好太多了，再繼續用我之前開的藥調養就行了。」韓奇緩緩說出把脈結果，「等你身子完全調養好之後，出門遊山玩水應該不是問題。」
駱靖笙輕搖著頭，坦然笑道：「能這樣就好，我不奢求。」他這輩子已經給身邊的人添了太多麻煩與憂心，所以他絕不能再要求更多。
距離死亡的世界太近讓他對世上的一切都看得淡然，仔細想想，他連最基本的生存都快掌握不住，手中怎麼還能持有更多他無法負荷的？生命之於他既然已經是如此可有可無，試問還有什麼比那更重要的呢？
「我費盡心思治好你可不是為了讓你繼續自憐自艾。」韓奇難得有認真的表情，他用銳利的眼神對著多年病患兼好友，「你是不奢求，還是不敢求？」
駱靖笙啞然無言，他無法分辨自己長久以來的淡泊，到底是懦弱還是真的別無所求。苦澀漸漸在他總是微笑的嘴角泛開。
韓奇接著勸他，「多要求一點，你把自己困囿得夠久了。我知道你其實很想去看看外面的廣闊天地，體會自由的滋味，而不是在這小居室裡作隻龍中鳥。說不定，還可以遇到能相守一輩子的女人，進而有孩子、有家庭，不再是孤單一人。大老爺對娶妻這件事想必也提過多次了吧？」
「爹的確跟我提過，但你也別拿外面的世界誘惑我，我已經決定了。」他苦笑，不著痕跡地轉移焦點，「況且，你與我不也半斤八兩？」
意思是說我連自己都照顧不了，也沒資格管他的事吧？這人，連挖苦埋怨都如此輕柔，韓奇雙手一攤，無所謂道：「哼，有時諭就夠我煩的了。」很賊的拿徒弟當擋劍牌。
「說到那孩子，他跟你還真像。」
「胡扯。」韓奇挑眉，在心裡哼了一聲，「那小鬼哪點像他英明神武的師父大人？到現在連把脈都不肯學……咦？他跑哪去了？」現在才發現韓時諭不見了，剛剛不是還叫他在旁邊學著看的嗎？
「一個孩子靜不下來是當然的。」駱靖笙起身道：「可能到隔壁書房去了。」
花香到了夜晚更顯濃郁。
各式各樣的書籍擺滿書櫃，韓時諭抽出一本翻看，覺得沒興趣便隨手丟在一邊，再拿出另一本，重複這個動作數次之後，終於找到一本他想看的，同時也已經把書亂七八糟地丟了一地。
正當他看得不亦樂乎時，一記正拳敲下，打得他眼冒金星，用肚臍想也知道是誰，他頭也沒抬地大叫：「師父！很痛啊！」可惡！老是這樣打他！師父要不要也試一次看看有多痛？想歸想，但識相地沒敢說出來，免得又挨一拳。
「我會打你是有原因的！」韓奇拉著韓時諭的耳朵大吼：「把書房弄得這麼亂，給我好好整理！快！」
「韓大哥，不要緊的。」駱靖笙阻止韓奇繼續虐待幼童，「他還小，你別打他的頭啊。再說，書本來就是要拿來看的。」
韓時諭眼裡含著淚水，乖乖地以極為緩慢的動作整理散落一地的書。
駱靖笙撿起韓時諭看的書，訝異道：「韓大哥，時諭看得懂這些艱深難懂的書？你教他識字嗎？」
「不，他本來就識字。」
「時諭幾歲？竟能懂這麼多？」實在不可思議。
「六歲。」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我在山上發現他的時候，身旁沒有其他人，他身受重傷，再加上那座山上有賊窩，父母可能都死於強盜手下。」
駱靖笙嘆氣道：「這孩子實在應該好好栽培。」跟著他師父跑江湖，只會錯失功成名就的機會。
「我沒想過。」他不認為這有何可惜，「他若真想要有成就，就該自己爭取。」
「……說得也是。」
「好了，時間晚了不打擾你了，你早點休息。」說完，韓奇拉著韓時諭的手走至門口，轉頭道：「明天再過來整理，告辭。」
「不用了，我會派人整理。」
駱靖笙微笑地送走師徒，看著他們一大一小的身影被月光拉長，他們真的很像，他在心裡想，同樣的鬼靈精怪。
「師父啊――」韓時諭低頭踢著碎石子，把語調拉得長長的。
花香不時鑽進鼻子裡，好香。從進入駱家之後他就有一種感覺……
「何事？」
「你究竟來駱家做什麼？」如果可以，韓時諭實在不願開口問。
「治病。」當然有特殊原因，而且如果他沒猜錯，可能跟徒弟也有關係，但他得等徒弟上勾才能說，「靖笙是我的老病人，我定期會來。」
回答得很肯定，但似乎不是重點。韓時諭本想算了，不去深究師父到這裡來的原因，但是他總有不好的預感，比起現在困擾著他的香氣，更為糟糕的感覺。
駱家該不會有……韓時諭緊握胸前，若是真的，他就得趕快離開。
「師父……」再一次不情願地開口，「其實還有別的原因吧？」
「答應我兩件事，我就告訴你。」韓奇提出交換條件。
韓時諭很討厭必須屈服的感覺，語氣不佳地道：「好啦！」真的，非常討厭。
「我替駱家人卜過卦，卦象很糟。」
「然後？」他有點知道師父要他做什麼了。
「他們可能有血光之災。」韓奇看著徒弟，道出真正來意，「你幫我看一下吧。」
韓奇知道徒弟能透視過去未來，也知道他不喜歡『看』，但這次，他一定得要徒弟幫忙才行。
「……好。」既然答應師父了，再不想也得辦，韓時諭皺著眉問：「還有另一個來駱家的原因吧？」
「我曾經看過駱家的傳家之寶。」韓奇將偷看二字省略，「是一塊淚滴狀血玉，材質跟你身上帶的那塊石頭一模一樣，我很好奇，那跟你的身世有關嗎？」
韓時諭緊抓著胸口，悶悶地道：「有。」糟了，自己的預感完全正確，這裡不得久留。
潛藏在這屋子裡的氣息，會讓他被抓到！
「難道你跟駱家人有淵源？」韓奇非常好奇。
「師父。」韓時諭沒好氣地道：「你說話不算話，我剛才答應你兩件事，好，我已經答應你要看了，這是其一。我回答你問題，答案是有，這是其二。所以，我不會再回答你了。」
「你這小鬼也太小氣！我好歹也供應你幾年伙食，回答我又如何？」韓奇很不要臉的跟六歲小孩討價還價。
「不要。」韓時諭轉頭哼了一聲，很不屑。
韓奇氣憤地緊握拳頭，他可是關心徒弟才問的，沒想到這小鬼竟毫不領情！一定要扣他的伙食費，餓死他！
「師父。」
「什麼？」發現自己有錯，想要道歉了嗎？哼，沒那麼簡單，他才不原諒他呢！
「你有沒有聞到花香味？」一直纏繞著九九不散的香氣，難道沒有人察覺？
竟然不是道歉，令人氣悶！韓奇口氣很差地回答：「沒有！」
「師父，別鬧彆扭了好不好，很討厭啊。」師父怎麼像小孩子一樣。
韓奇終於忍不住，又一拳往韓時諭頭上揮去，同時惱羞成怒地大吼：「你不要得寸進尺！明天自己找機會完成任務！」
韓時諭痛得蹲在地上掉淚，看來師父是真的沒聞到花香味。
雖然季節錯了，但應該……是桃花香沒錯吧？
韓時諭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黯然笑了，那是不該出現在六歲稚兒臉上的神情。
才剛開始沒多久而已，已經掌握在手中的，他絕不會再放掉。
雖然不清楚該追尋些什麼，但他想要的還有更多。
說他貪得無饜也好，畢竟他已經等待了太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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