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居住的淡水鎮竹圍區,有一家亞藝影音出租店,原本位於竹圍捷運站旁邊,後來因為經費縮減的緣故,往右搬移了大約五戶的距離,原本的店面,現在則變成了星巴克連鎖咖啡店。
(由此可見,星巴克比亞藝有錢。)
遷移之後的這家亞藝,隔壁是機車修理行,不但位置稍微變得比較差了,店門和整家店的坪數也都比以前小很多。現在的大小和格局,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連鎖經營的企業分店,反而比較像是私人經營的家庭式影音出租店。
說起來,我是他們的大戶。(應該是吧。花了很多錢啊。)
由於我的電視機沒有裝第四台(連天線都不知道在哪),平常所謂看電視,基本上就是租片來看。居住在竹圍的這幾年下來,我成為亞藝的忠實客戶,雖然距離現在所住的大廈旁邊還有更近的一家家庭式影音出租店,然而一半是因為習慣,一半是因為影片本身的量與質,基本上我還是寧可多走幾步去亞藝。這些年下來,我看著這家店的店員來來去去換了幾個,也漸漸跟如今還留下來的幾個店員稍為混得比較熟。
有一個叫作小玉的女生,戴著眼鏡,瘦瘦的,很樸素的女孩,給人開朗隨和的印象,雖然沒有任何憑據,但直覺上似乎滿聰明的。哈哈大笑的時候,周圍的空氣都跟著舒爽了起來。我一直想要借給小玉看一套很好的影集一直忘記。下次要記得拿去給她。
另外兩個男生,由於不曉得他們叫什麼,所以在這裡暫時以我逕自給他們取的綽號來稱呼。一個叫瞇瞇眼,一個叫小黑。瞇瞇眼顧名思義就是有雙瞇瞇眼,小黑顧名思義就是長得黑黑的。
瞇瞇眼似乎脾氣很好,說話聲音很溫柔,總是笑瞇瞇的,我跟他聊得最多。他是半工半讀,很上進的男孩子,心腸似乎有點軟,喜歡看的電影類型是那種會令人熱血沸騰的,比方說魔戒和投名狀,我們兩個都很喜歡(不過好像大家都很喜歡吧)。他最近開始發覺原來我是個日夜作息非常不正常的女人,所以經常會開玩笑的問說,「妳該不會又是剛睡醒吧?」或者「昨天又熬夜了喔?」有時後甚至會很善良(但也很直接)地說,「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欸,早點睡覺啦。」
被一個亞藝影音出租店的弟弟說「臉色不太好」,真教人不知該覺得欣慰(啊啊他真是關心我)還是氣餒(媽的很白目欸)。基本上,我都是以嘿嘿嘿,哈哈哈的這種方式來回應。
前陣子文字工作的緊張度暫時消解,我連續一口氣地看了不少影集,瞇瞇眼對於我看片的速度之快從佩服,到後來開始變成擔心,去還片然後租下一批的時候,他甚至用那張毫不具威脅性的笑瞇瞇的臉,對我警告地說,「看慢一點,我這兩天不要再看到妳。」
被一個亞藝影音出租店的店員說「我這兩天不要再看到妳」,真教人不知該覺得欣慰(啊啊這家店真有人性,不是只想著賺顧客的錢)還是覺得氣餒(唉又好啦好啦有這麼誇張嗎)。基本上,我還是以嘿嘿嘿,哈哈哈的這種方式來回應。
小黑跟瞇瞇眼比起來,則是一個講話比較厲害的男生,經常用諷刺的方式開玩笑,喜歡看單純的喜劇片。他最近被調到石牌分店了,昨天晚上去的時候還恰好碰到他回來探望舊同事,我問了一下他們要幫我調貨的動畫影集火影忍者第二十片之後的來了沒有,聽見還沒來(果然還沒)(不怪他們,是我看得太神速),於是轉身要走了,小黑靠在櫃台上喂喂喂地喊說,「這樣就要走了喔。」「啊要不然呢?」「難得碰到我回來,隨便喇賽一下也好啊。」
最後還有一個女生,由於我也不曉得她叫什麼名字,所以我們就暫時叫她紅嘴唇好了。她長得比較豔麗,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跟我一樣有皺眉頭的習慣,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來的時候,總覺得她的嘴唇很是紅艷。我跟紅嘴唇最是不熟,可能是因為她之前比較少值晚班的緣故,通常我如果白天會走進亞藝,都是正要出門去辦事,先順路去還片,放了就走,沒空瞎聊。但是紅嘴唇最近也開始在晚上出現了,可能是因為小黑被調職的緣故。昨天晚上聽小黑說起他被調到石牌,紅嘴唇就說,「他被發放邊疆了。」我覺得很好笑,說:「什麼呀?跟石牌比起來,竹圍這裡才叫邊疆吧?」「就是啊,」小黑撇撇嘴,「我這叫升遷好嗎?」「喔對,對,這裡才是邊疆。」紅嘴唇說著有點笑了起來,但還是皺著眉毛。看樣子雖然長得很聰明,其實卻不是個腦筋轉得很快的傢伙。
由於經常會碰到客人詢問關於影片的事情,所以基本上,這些店員都盡可能地互相分配,把新片全部看過。大家當然首先會挑各自想看的片,也經常會碰到那種沒人願意捧場的作品,這時候就只能硬著頭皮公平分配了。比方說恐怖片,小黑最吃得消,不管是「那個東西」還是血腥他都很冷感,還能當作笑話來看。厲害。瞇瞇眼就完全沒轍了。至於我很喜歡看的動作片,小黑和瞇瞇眼則都興趣缺缺的樣子,紅嘴唇卻跟我一樣很喜歡動作片。
總之,感覺是個單純的酷女生。
小玉看的影片類型就比較廣泛。看過的影集也似乎比其他三個多。
就這樣,這就是我心目中的亞藝四人組。現在小黑離開了,大家應該都會稍微覺得寂寞一些些吧。
為什麼會忽然想要說起他們呢?大概是因為這兩天住在井裡的關係吧。
有時後,我會毫無緣由的咚一聲跳入井裡,那裡面光線很暗,而且收訊很差,朋友們找不到我,而我便蹲在井底像隻要幫自己洗澡的貓一般靜靜地舔著自己。為什麼需要這麼做呢?我其實不太清楚。大概就是力氣用完了吧。我的力氣總是會在我忽然咚一聲跳出井外之後,為了鞭策自己,加上悶壞了,於是驟然湧現,開始到處亂衝。衝太快了,自己還覺得再來!再來!還繼續跳來跳去自覺非常有勁,於是用不了多久便又忽然咻,一下子沒了,像個軟綿綿的稻草人般倒下去,還不肯死心,等到真的連一絲力氣都沒有的時候,人已經進入半癡呆的狀態了,於是便好像什麼也沒想地,咚一聲,跳入了井裡。
大概是這麼回事吧。大概。(但那力氣也未免太容易用完了吧,怎麼搞得呀?!)
待在井底的昏暗中,時間的流速和世界的運轉是沒有直接關聯的。偶爾抬起頭來看看井口上方的星日移轉,都覺得彷彿是在看另一顆星球的風景般。在那份安靜當中,有些東西開始從身體裡面流了出來,而我們不須要去分辨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麼,我們不要,我們只要讓它們這樣流出來就好了。感覺它們的溫度,感覺它們的顏色,這樣就好了,毋須名之。
在那樣的過程中,看似把自己和其他人都隔絕起來了,電話也不接,有邀約也不去,但卻會出門去亞藝影音店租片。赤著雙足把淺藍色愛迪達布鞋踩成拖鞋,穿著寬鬆的長裙,夜風一吹,裙子就變得好像海盜媽媽借給西達穿的蓬褲子般(詳見天空之城)。先去點一碗熱粥待會來拿,然後去雜貨店買垃圾袋,去7買瓶瑞穗鮮乳,穿過斑馬線,走進亞藝影音出租店,租片,還片,挑片,隨便瞎聊。由於瞎聊的時間絕不會太長,通常五分鐘就很足夠,於是不管說什麼都沒差,只是嘻嘻哈哈的簡單對話。(火影忍者真的好看嗎?)(好看!)(哇妳買什麼好香喔。)(要吃嗎?)(這麼多拔剌?!哈哈哈哈!妳不重啊?!要請客喔?)(因為一整袋五十塊啊!所以就乾脆買一整袋啊!笑屁啦!嗯的確是很重…..哪有人請客吃拔剌的啦!)
在那個過程當中,我沒有離開井底。
無論是在井內還是井外,我都會去亞藝影音出租店,都很喜歡這樣的時光。雖然他們很可能都知道我的名字(因為我漸漸發現,我要租片的時候都直接把片拿給他們就好了,好像沒有報名字、電話也沒有出示會員卡),而我卻不知道他們的名字,除了小玉確實大家都叫她小玉之外,其他三個根本都是我自己腦子裡頭亂叫綽號,這樣想起來,好像有點不太好意思。不過。
真好。生活裡面有這個。即使有人要跟我說,那是因為我砸了太多錢在那裡,所以店員才會表現得好像跟我滿不錯的樣子,我也,不相信。
今天晚上又去了一次,其他的火影忍者依舊未到。瞇瞇眼自己一個人站在櫃台後面很忙碌,抽空用歉然的表情說對不起喔。我笑笑說沒關係,走向外面,他略微揚聲問道:「妳今天去哪裡?」明明正在忙,居然還要閒聊,我站在已經打開的自動門前笑了。
回頭拋下一句:「沒去哪裡啊。你忙。」
街頭稍早下過一場滂沱大雨,是那種很乾脆,很有勁道,宛如點點頭說嗯!就這樣吧!然後嘩地全部傾倒下來的大雨。下過雨之後,原本空氣裡頭的那股子黏膩就消失了,地面乾得很快,夜風非常涼爽,簡直就像是風自己本身都去洗過澡了似地。乾乾淨淨的小精靈們在風裡頭滾著向前飛翔。真是一個難得的舒服夏夜。離開亞藝影音出租店後,我站在馬路邊對著川流的車群,等待綠燈亮起,左後方忽然傳來砰砰響聲。
轉頭看去,淡水河口的方向有小小的煙火正在綻放。為了什麼原因不得而知。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煙火,飛得不高,炸得不響,煙花也只是零星的一小朵一小朵,在低低的遠方鑲啷啷啷。鑲啷啷啷啷。砰。砰。砰。
我一直看著那煙火。
然後煙火結束了,綠燈也亮了,我沒騙人,是真的。過馬路的時候我一直留心傾聽,走到馬路對面了也朝那方向看了幾回。煙火已然結束。很巧吧?簡直就像是為了配合我站在馬路邊等待綠燈的短暫片刻,特地為了我而綻放的煙火一般。煙火結束的時候,就是綠燈亮起的時候。
「煙火結束的時候,就是綠燈亮起的時候。」聽起來很不賴的一句話,好像很有寓意。什麼寓意呢?我也不知道。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受到小小眷顧的小小巧合。
眷顧呢。
也許這一切都只是我夢遊的幻覺,夢遊的迴廊盡頭所出現的片段光影。待在井底一陣子,漸漸地,會覺得自己正在一點一滴的消失掉。還覺得這樣很舒服,很好。然而每次碰到亞藝影音四人組,都會覺得那些正在消失掉的東西,好像又黏回來了一些些。
很多時候,很多小小的齒輪,悄悄地在運轉著。便利超商的店員、鵝肉麵店的歐巴桑、精油店的小姐、賣花的男人、滷味攤跟著爸爸媽媽作生意的小弟弟。我想,不知道他們自己知不知道,有時候他們所給予出來的,並不只是一張發票、一碗海鮮粥、一朵花或是一片最新上架的DVD。
希望小黑、瞇瞇眼、小玉和紅嘴唇,都可以不要再被店長罵了。他們已經做得很好了。
砰。砰。鑲啷啷啷啷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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