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的第一天，全校師生正為重新編班，更換新教室亂成一團。開完會，我帶著剛發下的新生名冊，趕緊搭乘電梯上了五樓，踏進教室時，早有小朋友依序坐在貼有名牌的座位上，滿臉期待的環顧週遭的新環境，不時傳來嘰嘰喳喳的交談聲。第一眼見到凱凱，他是死命的抱住書包，蹲在教室的角落裡，用一雙略為外凸且蘊藏著無限恐慌的眼神回望我。
「你叫什麼名字？來，桌墊下有你的名字，找到的話就可以先坐下來。」我看著他，並伸出手指指著桌子示意。
凱凱依舊張著大而無神的眼睛抬頭看著我，身體維持同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對於我親切的招呼，沒有任何的回應。
「老師，他會害怕，我以前和他同班，只要一換班級就會這樣。」小靖低聲說著，並走過去把手放在凱凱的肩膀上，不斷的輕輕安撫著「凱凱，不要怕」，最後還試圖把他拉回座位。
「我不要讀這一班，我要讀二年級」一種幾近尖叫的嘶吼聲，就這樣不斷地從他略微外翻的雙唇傳出，豆大的淚珠，瞬間爬滿一張因狂吼而承現扭曲變形的臉。
「謝謝妳！小靖，老師知道了，妳先回座位去，老師待會兒再處理。」我心中暗自忖度著，天啊！這該是多麼具有挑戰性的兩年。接下來該如何收拾這樣的混亂場面，才不會影響其他小朋友的情緒。
他就這樣哭著、叫著、吼著，直到筋疲力竭，聲音才漸漸地停歇。此刻，班上其他小朋友，早已嚇出一臉驚慌，各個目瞪口呆的望著我。
「老師，他二年級的時候，一不高興就會這個樣子，哭完了就會沒事。有時候上課時間，還會到處亂跑，讓老師找不到人。」小靖怯怯的說著，並拉出身旁的椅子拍拍椅面。
「老師，讓凱凱坐在我的旁邊，他就不會害怕了。」
沒想到，此刻伸出援手替我暫時解除危機的，竟是一個滿臉清秀，鼻樑上卻架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九歲不到的小女孩。
小靖，多才多藝，平日熱心助人，這是資料上老師給的綜合評語。
當天就在一團手忙腳亂中度過，好不容易挨到放學的鐘聲響起，平安的送學生們離開校園。趕緊衝進輔導室，從檔案櫃中抽出班上的輔導紀錄簿及檔案資料，就這樣消磨了一整個下午。
凱凱，九歲，濃眉大眼，理了個小平頭，中等身材，測不出明確的智商，功課明顯跟不上同儕。平常不會主動攻擊別人，除非在他「感受」到「辱罵」「嘲笑」時，才會不斷地以高分貝的尖叫哭鬧聲發飆反擊，而這正是情緒障礙的孩子處理情緒的方式之一。他目前領有殘障手冊，屬於輕度自閉和情緒障礙的孩子。
晚上，趕忙撥了通電話給凱凱的家長，得知全家目前僅靠著父親微薄的收入，勉強維持家計，母親偶爾以打零工的方式貼補家用，家境還算小康。凱凱在家排行老大，上下學均由媽媽親自接送。媽媽針對凱凱換了新環境，所帶來的不適應，以及怪異的行為，是否會遭受同儕的排擠等問題，再三的懇請老師能夠多多擔待。
掛上電話，心中突然感到一陣疲累，回過神努力思索著，今後我該如何教育這樣的孩子呢？在這之前，我不曾接觸過這樣的孩子，就算以前在學校修過幾個特教學分，此刻幾乎完全派不上用場，那些理論課程感覺離我非常遙遠，完全使不上力道的。
第二天，一大早踏進教室，凱凱已安靜地坐在小靖的身旁，自顧自的玩起自己的手指，偶爾把它放進嘴裡輕輕咬著，滿臉焦慮的環顧四週。那短得不能再短的指甲，明顯是情緒焦慮時所啃咬出來的傑作。
第一節課，依序發完這學期所有的新課本，每個小朋友興奮的翻閱著新書，並且小心翼翼的在封面上填妥自己的班級和姓名。接下來我背著他們，將功課表抄在黑板上，並叮嚀大家要一一把它抄在聯絡簿上。
「這爛東西，我不要寫了啦！」凱凱高分貝的哭吼著，並將聯絡簿撕得稀巴爛，最後乾脆把它揉成一團，朝著窗外丟去。
我不知道是誰惹火了他？眼神以最快的速度環掃教室一圈。
「他為什麼在哭？」
「老師，凱凱抄錯格子，我借他修正液，他一次塗太多，本子弄髒了，就開始發脾氣！」
「我去幫他撿回來」小靖帶著滿臉委屈的說著。
「小靖，謝謝妳！」我點頭示意，希望這一臉無辜的小女孩，不要有做錯事的心理壓力才好。
凱凱終於停止他的哭鬧，用一種懷疑的眼神看著我。
「來，凱凱，你要請媽媽花錢再買一本聯絡簿呢？還是要把它用膠帶再黏貼回去？由你自己決定。不過，如果要自己黏貼回去的話，老師的抽屜裡有膠帶，下課後我可以幫你。」攤開皺巴巴的聯絡簿，我以堅定的口吻對著他說。
「我要自己黏貼回去」，他考慮了許久，終於說出這一句話。這是這兩天以來，他第一次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我之所以會選擇這種方式處理今天的問題，是因為日前和凱凱的媽媽訪談中得知，其實凱凱還蠻「擔心」家中的經濟狀況，深怕爸媽沒錢買菜，甚至為了錢的問題起爭執。
後來，經過兩年的相處，才漸漸發現，他「擔心」的事情，其實還多得很呢！
學期一開始，通常我會按照往例，先和他們約法三章，建立確實可行的班級常規，並希望大家都能夠共同遵守。但是幾天下來，凱凱顯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甚至還會在上課時間到處走動，妨礙班級的上課秩序。這些脫序的行為，看在其他孩子的眼裡，若是不趕快找出有效的解決方式，或跟其他孩子解釋清楚，將來在班級經營方面就會出問題。
雖然開學後不久，學校會儘快安排親師懇談會，以利班務的順利推展。但是對我而言，這些行政上的協助，似乎緩不濟急。因此，當下決定，儘快找個晨光時間，透過角色扮演的方式，讓小朋友設身處地的去感受凱凱身體的特殊狀況，所帶來的種種不便，以及將來面對突發事件時，大家應該如何妥善處理。
這項活動的進行，對凱凱的幫助並非一蹴可及。但是，目前除了師生發揮愛心，共同支持、接納他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更好的解決方法。
那天上完國語課，當其他孩子忙著寫自己的國語習作時，我走到凱凱的身旁坐下。我知道整堂國語課下來，他除了不斷進出後走廊，用雙手壓住水龍頭的出水口，讓水花四處噴射，弄濕玻璃和衣服外，心思根本不在教室，習作上當然一個字也沒寫上。
「我最討厭上國語課，國語很難，我不會寫，回家會被媽媽罵……。」他一看到我坐下，五官立刻扭曲在一起，並劇烈的搖晃著腦袋，嘴巴不斷狂吼重複同樣的話語，眼看音量越來越大，淚水就要狂飆而出。
「凱凱，沒關係！你可以把課本拿出來抄，老師不會怪你！」我趕緊一邊安撫性的拍拍他的肩膀，一邊幫他把書包打開，示意要他把國語課本拿出來。我很清楚，此刻若不立刻解決當前習作上的問題，待會兒就會引來更大的風暴。
日前上自然課時，凱凱曾因類似的狀況，氣到把科任老師剛發下的學習單撕得稀巴爛，還是無法消除「不會寫」所帶來的挫敗感。最後乾脆拿起學習單衝到洗手台泡水，並把它塞進嘴裡。對於這樣的瘋狂行為，連教書多年的自然老師，也嚇得立刻請班長狂奔到辦公室找我回去處理。
經過這一段日子以來，我對他仔細的觀察，才發現他其實是一個事事要求完美，不容出錯的孩子。他可以花很長很長的時間，一筆一畫、工工整整，慢慢的把國字雕刻在框框裡，若是一不小心寫錯了，萬一橡皮擦又擦拭不乾淨，他就會堅持一定要剪一張相同大小的白紙，黏貼上去。否則就會為此大發雷霆，嘴巴直嚷「爛簿子！醜死了！」即便他寫過了就忘。
因此，生活上類似的許多小細節，他也不容許自己跟不上別人，但是，本身在能力上卻又達不到，導致現實與理想間所產生的巨大落差，造成他內心不斷的挫折、不斷的衝突，情緒就這樣瞬間爆發開來。
每次生氣的時候，除了尖叫嘶吼外，嚴重時，還會掄起拳頭，猛敲自己的頭部。剛開始，小朋友會關心的圍在他的身旁，一邊試圖安撫它的情緒，一邊忙著幫他解決實際面臨的問題。但是後來才發現，不安慰還好，一安慰他反而賴在地上，吼得更大聲，叫得更淒厲。甚至引來別班小朋友的的圍觀，把狀況搞得更為混亂！
為了不影響其他小朋友的正常學習，我決定把凱凱的座位移到我的辦公桌旁，只在下課時間，安排不同的愛心小天使，輪流陪著凱凱玩。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