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又是猴祭前夕。
星期三晚上，來到許久不見的知本夜間的巴拉冠。
連續來集合了好幾夜的小孩子，不管男的女的，有很多我已不認識。
S說看著我一路走來，這一年來在知本，已經從原來的參與者變成非自願性的旁觀者。
他的用詞尖銳、正確，又讓我覺得很有意思，再三玩味思索這句話。
半年以前的祭典，D則是對我這麼說：「看著你一路走來，我很心疼。」
看著自己一路走來，有很多事情，我還在逃避，或是面對也是無解。
於是，還有很多狀況調適不過來。
包括我自己是誰，在部落，我在做什麼，這一切到底又是怎樣。
這種情形，到了群聚的場合與族人的互動，就更明顯。
常常，我讓很多流動的心情忽高忽低地飄過去，能夠憑藉的是那一兩句話撐持著我再到下一個擺盪時刻。
Y跑了過來，已經是伐力森的他是我最早認識的達古範。剛認識小學四年級的他那時候，就被他天馬行空的想像力與活潑感到嘆服不已。年紀小小的他那時候，就表現得很man。我永遠記得三年前那回猴祭與他的互動。那時候達古範還沒有少年會所，星期五的晚上通通都要睡在活動中心，是該入睡的時分，他卻很關心我這個今晚不知會流落到哪兒睡覺的阿姨，咚咚咚跑過來問我：「你晚上睡哪裡？」我回答他說：「在冠宇家啊。」他聽了以後放心了，才咚咚咚回到他的位置蓋上睡袋。更早以前，他還問我吃了沒有，然後就掏出在夜市買的薯條：「給你。」什麼話都沒有說下去就離開。那個時候我的心震了一下，他的表現就像成年男子不善言語的木訥，卻是行動上的體貼，讓雖然是阿姨但是是女性的我，覺得很感動。
看著他五年，從國小到國中，一路從達古範到伐力森，想起做月刊ㄍㄟ他們寫東西時看著他們寫的心得與文法哭笑不得，從每年猴祭咿~~啊咿~~啊跳過來，到現在，他已經從被守護的達古範成為守護達古範的伐力森。這一路，我也有著許多的心情。
Y拍拍我的肩頭坐下來說：「明年我晉級芬那桑薩，給我一件上衣。」我心裡一震，心想，真敢要啊，卻是很高興，笑著反拍他回去：「那麼快，明年晉級？」「對啊明年，啊還有，一個鈴鐺，我原來的給達古範了。」「那腰帶你有嗎？」「沒有。」「那就是這三件？」他點點頭，很認真的眼神讓我很高興，一來是他對於傳統服裝的重視，二來是在這件事情上他會想到我。這樣的互動，對我來說很重要。
當部落有人還會需要我、想到我、招呼我，對我而言，就有了還能夠待下去的氣力。
今年七月份趕著繡完手套TaTavu虛脫的我，以為在還沒繡sukun之前可以稍稍休息一陣了，這麼一算來，明年七月份以前，又有好多東西要趕。
這回，是給兒子們的了。
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勇氣，在未來繡kaTing，在明年的三年之後。因為kaTing在我的認知裡是最花功繡的，兩條腿那麼長的布呢。
肯定的是，我會期盼，在人群中搜尋穿著這套衣飾的孩子。
確定的是，直到明年七月，這份被需要的牽繫，會再度牽繫著我燈光下的一針一線。
猴祭當天早上，說好了小女生九點集合。
我已經不敢去想，今年會有幾個孩子來。
九點過後，最早到的是文憶、育如跟若沁。先前若沁還說要去學校做東西一整天讓我好生緊張今天又要少了一個，幸好她跟老師說過了沒有關係可以來讓我很高興。
國中的、唸體中的、去比賽的補習的，一如往常，這個時間不會到。
隨著跟小女孩的接觸，我可以體認這是一個事實：當我的阿奈不再來時，年紀這麼大的國中的六年級的我還在這裡的話，很奇怪，也很彆扭，又沒有伴。叫她們去給比她們小的蘿蔔頭達古範獻花，那真是門兒都沒有。「好無聊，啊就不想去啊。」是國中小女生告訴我的真實心情。相對於她們同年齡六年級的國一的還會來猴祭的達古範，則是恨不得這就是最後一次在猴祭當中當達古範好好表現，因為他們已經期待進到下一個巴拉冠階段的青年會所了。同樣一個年紀，在心情上卻有很大的分野。而我也必須準備與接受，這會是妳們國中以前最後一次見到妳們來猴祭了，接下來，就是豐年祭時會站在家門口看著遊街的妳們了。
宜瑾曾經跟我說，叫我不要想太多，只要小女生長大以後還能記得曾經有個阿姨陪她們成長，她相信等她們過了青春的尷尬期之後，還是會再來巴拉冠的。
為什麼我會在乎來巴拉冠的小女生？
我也不知道。
在想，會不會是我小時候，很想跟其他人在一起，但是我一直沒有真正進入鄰家小孩的group，所以我一直在圈子外面，在自己裡面。
於是，當我看到這些明明很喜歡來巴拉冠卻又不能進到少年會所上面而在底下流離失所的小女生，也想起了我自己。
還有誰呢？還沒到的。
我繞過去小田雞買早餐，這是五年來一大早讓我可以到知本的動力。我在乎的是旁邊彭家的兩姊妹，阿公幫我進去喊她們，兩個孩子糊著臉揉著惺忪的睡眼矇進了客廳，「十分鐘以後過來接妳們喔。」一看到是我，兩個人嗯了一聲二話不說趕快去換衣服。
那一刻，我很高興姊姊芅雯也跟著妹妹醒來，因為星期三那晚我在巴拉冠問起芅華說姊姊怎麼沒有來練歌，她說姊姊不要來。
也是了，五年級的她，不來是正常的。我沒有多說什麼。
再繞回來接她們的路上，姊姊芅雯坐在我後面，吱吱喳喳很有精神地說：「我跟妹妹講啊，今天我不要來，除非是那個一直有來叫我們的阿姨來叫我，我才要來。如果不是那個阿姨來我不要來。」
我的心一震。
謝謝妳，芅雯。妳的很可能妳認為是不經意的一段話，對我來說，卻是那麼的重要。
妳的一句話，讓我在知本的這五年有了存在的價值。
真的謝謝妳。
當我愛的人們、我愛的地方還需要我的時候，我不會離開的。
謝謝你們，我所愛的小男生與小女生。
一年一年，越來越是少男與少女的你們，會越來越有自己的想法。
我珍惜，還能夠與你們相聚的緣分。當有一天，我們之間不再那麼熱絡而成為淡淡情誼時，我還是會學習去調適的。因為我們之間曾經擁有的曾經。
高興的是，歷經三、四年的編花環，今年小女生編的花環是我五年來看過編的最好的一次，嗨泱嗨泱時一定不會有花掉下來。三年級的芅華還教姊姊部落建和的大姊姊，編了兩條就累的我，問起一臉認真的她到底編了幾條，她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四條了。包avay也是，今年小女生的表現讓以娜們讚不絕口，說她們不管是編花或是做avay，一個個都出師了。
今年猴祭還有一件特別的事，就是姊姊部落的小男生與小女生各有六位一起來。這可是近年來建和小朋友的第一次猴祭。祖琴阿姨笑說那個太三八的她不敢帶來，所以來的都是乖的。看著她來來去去載死人花的車一拖拉庫一拖拉庫載著小朋友到處在每個假日在乎他們，這樣的她的付出，是讓我更敬佩的。
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做到像祖琴阿姨這樣。
我能做的，是在我還可以的時候，看著每一年還過來的、新加入的小女生。
一如宜瑾所言，希望，曾經妳們有一天會想起，祭典時與妳阿奈與我的曾經。
今年讓我最感動的這兩句話，又可以撐我一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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