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在很久以前，曾經被歸類為「文藝青年」。我姑且把這幾個字理解為，對「文藝」這玩意兒有點興趣，或者有過什麼正式或非正式的作為，並且竟然好死不死地以此被人認識，的人們。當然，其實也完全可以簡單地理解為仍然充滿自我想像的能力的、心理上的青年。
直到大學一年級或二年級左右，在系學會的長桌邊，我一如往常地「殺」著留言本。也許因為「留言本」本身就是一種充滿文藝想像的道具，而「殺留言本」的行為與模式，又通常容易給予他人特定的、關於「我」的暗示：這是個下筆如飛（其實說直接一點就是「話很多」或「囉唆」的意思）、常常為了一些小事（例如上課與蹺課的掙扎）和大事（例如談戀愛的過程裡如何地傷害別人、被別人傷害，以及自以為傷害了自己）流淚竟夜之類的傢伙，又加上讀的是最容易出現在瓊瑤小說裡的文學科系，是個長頭髮喜歡穿長裙不時在文學院草地上餵貓的女性....凡此種種，都使「殺留言本」這純粹出於無聊的活動更加迷離惝恍起來。於是有個學長「唉唉唉」地嘆了三聲，放下吉他，攏了一下長及臀部捲曲的長髮，說：「你們這些文藝青年喔」。
我當場發飆了。在喪失記憶的情況下朝著學長出言不遜，冷淡而且尖刻地瞪著這個外型和行為實在更像文藝青年的學長，痛快地發表了一番議論。議論的內容，確實因為喪失記憶而不可詳究了，然而我明確地知道，自己當時正憤怒不已地撕去這個標籤。這個學長後來再沒有過類似的話，因為時間，因為人生的沉澱，因為每個人都在不斷地擁有與放棄、獲得與失去，所以如今我和這位學長算是不錯的朋友，尤其喜歡互相轉寄網路笑話。但是這個標籤彷彿並沒有真的撕去。至少在大學畢業以前，我仍然清楚地感覺到他人對我的界定：一個莫名其妙的文藝青年。
我始終知道自己不是。
所有關於文藝青年的定義或討論，老實說都很乏味，令人生厭，尤其不免時時看到眾人以此相互標榜，連結上搖滾、愛情、菸酒、與時代的戰爭等等，彷彿若非如此，就成為這個社會的下等人了。
這就是我從來不能認同這張標籤，也從來不想走入文壇之類的什麼「壇」、進行自我祭祀的緣故吧。我不是什麼上等人，也不是什麼下等人，只不過就是個「人」罷了。活在這個小小的島上，會為了政治上的衝突而煩惱，為了食衣住行育（尤其是）樂的種種體驗動員我的荷爾蒙或腎上腺素或整個無法說明的內分泌系統。我認識一些人，不認識一些人，我和我認識的人維持一種我們彼此都同意的關係，和我不認識的人則維持一種不必說明的關係。我把某些人視為好友，把某些人當作洪水猛獸；視為好友的都是因為長期的相處互動、能夠信任、有所共鳴，卻不關他們的職業、年齡、身分、性別以及其他許多許多先天的或被建構的種種識別記號；當作洪水猛獸的，當然，也都有我（在此承認不可告人）的原因，並且會在朋友之間悄悄卻滿懷惡意地評斷他們。
我是如此庸俗而簡單。與等級無關，也與是否擁有一張誠品（永久）會員卡無關（當然我不能理解會員卡如何可以成為身份的標記）。我就是個人罷了。那些關於文藝青年的描述，帶有強烈的菁英氣息，那是一種特定族群，他們賴以辨別「你」和「我」，賴以定位你和我是否屬於「他們」。
我是我。如果我想屬於且其實已經屬於什麼群體，那當然就是屬於「我們」。最無聲無息，沒有特色不講風格，走在人潮裡平凡到沒有人會想撞到、撞到了也只會視個人當下心情決定要不要對我吹鬍子瞪眼，這樣的「我們」。我們不覺得被當作文藝青年重要，也不曾打算輕視樂在其中的文藝青年們，因為，那只不過是某些人的某些遊戲或暗號，而我和我所歸屬的「我們」，沒有在玩這個遊戲，不需要登入密碼。
如果可以不當「人」，我還有好多選擇，每每興奮緊張、心慌意亂（譬如說當一隻飽食終日愛玩滾輪總是鑽進什麼管子裡的楓葉鼠）。如果不能不當「人」，那我就只想當「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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