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以為從天下掉下來一台大鍵琴讓我興奮得快要死掉，結果我還是花了一堆錢，就為了把「托瑪托索司」塞進琴房。
啊，我那可愛到天下無琴能出其右的無敵「托瑪托索司」啊！
只要抱著它，我不吃不喝不睡都可以。
「小白，妳病了。」老媽說。
「小白，妳還不趕快去找工作去上班。成天賴著一台沒生命的琴能幹嘛？乖乖聽外婆的話，這樣下去妳會變成怪小姐，嫁不掉啦！」
「小白，妳過來，爸爸跟妳說話。」
「小白……」
每個人都在叫小白，小白小白小白，叫個沒完的，幹嘛不去買一隻狗來叫啊！才不管你們怎麼說，我就是要和「托瑪托索司」賴在一起一輩子。
要是道道不能回來，如果真的找不到人來彈，那，那，那我就自己來好了，反正我平時又不是沒有練習，彈就彈啊。
它可是我心愛的「托瑪托索司」，一定能和我琴瑟和鳴。
我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小白，妳跟阿敢是怎麼回事？這幾天怎麼沒看他來我們家？」老媽哀聲嘆氣。「我本來還以為你們兩個ok了咧！」
「什麼ok？」
「笨哪妳，沒看到外婆已經準備給妳買金子辦嫁妝嗎？」
「嫁……嫁什麼嫁啊！拜託，妳們有病！」我跳起來，猛抓頭髮。結果好幾根挑染成酒紅色的頭髮掉下來，真賠。
「阿你們兩個不是很要好？天天同進同出的。為什麼不嫁？女孩子要知道自愛ㄋㄟ，不打算結婚還跟人家黏緊緊幹嘛？」
外婆很生氣，卯起來想打我的樣子。
「我哪有跟他黏緊緊？」
「明明就有，那台琴說不定是他偷偷送的聘禮，只是沒事先報給妳知道！笨小孩！外婆看得人比妳一輩子都多，妳要信外婆。」
「不信會怎樣？」有時候看著外婆我才知道老年人的想像力也是會嚇死外星人的。
「不信妳就皮在癢，看妳老媽我怎麼治妳！」她掐我一把，好痛！
「媽啦！」我跳起來逃走。
逃進琴房，下午的陽光從縫隙間灑進來，有一種朦朧的暈黃。流金歲月。拉開琴罩又看見那台黑色的鋼琴。可憐的傢伙，我對它說。從小我就嫌棄你，現在「托瑪托索司」來了，我更不可能喜歡你。
可是，回憶都在你手裡。這一點算你贏。
七個女生從小被規定要坐在鋼琴前面，每天一小時。從拜倫練習本開始，誰也不准偷懶跳過去彈巴哈莫札特。凡事一步一步來，乖乖聽話。
對，沒錯，要聽話。可他們不知道小時候聽話長大就會作怪。
我以前常想，為什麼我的名字不能叫褚中中？明明我就是最中間的那一個，從前面數過來或是從後面往前數都一樣。我不要當小白。
打開琴蓋，一疊琴譜掉出來。
是前陣子很流行的「天黑黑」，孫燕姿唱的。
記得有個人很喜歡她，指著電視上的MTV說這個女生會大紅。我看了看，心裡覺得不會紅吧，可是他說她會紅那就讓她紅，都好。
後來他走了，我沒有哭。
我想，網路上的距離就是這樣，隔著電腦螢幕你可以當作他只是很久沒上線，大概出去玩了或是什麼。就這樣子。
翻出和他的水球記錄，就好像還在跟他聊天。
走了，指的是他去了天家，不是愛來愛去那種分手。我跟他也從來不是那種關係。怎麼說都是捨不得，就這樣子。
嘆口氣。呼吸呼。吸氣。吐氣。
這些流行歌曲的譜應該是小六小七的，只有她們兩個有心情去玩這些五四三而不被老媽痛罵。
叮叮咚咚的琴聲從我指下溜過去，每一個不同音階的音符，都會勾起不同的回憶。這個聲音是和小五躲在鋼琴下面玩辦家家酒。這個聲音是考試考完挨打之後還得練琴。這個聲音是和大姐的小提琴合奏。這個聲音是三姐和我雙鋼琴瘋狂大混戰。
這些聲音都過去了。
無論再怎麼思念，過去的不會再回來，只能閉上眼睛。假裝。
我覺得好孤獨，一個人孤伶伶的感覺，貝多芬也曾經這樣坐在琴椅上發呆嗎？說不定。他的寂寞大概更多更多，他連琴音都聽不見。
門打開的時候，外面說話的聲音伴著杯盤碰撞的聲音一起流過來。
「過去一點，分我坐。」有個人走進來，坐在我旁邊。
「大鍵琴在後面，我叫它『托瑪托索司』。」我指給李美雪看。「很漂亮吧。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搬進來的。」
她搖搖頭。「我們彈這個，好不好？」
「天黑黑？」
「對。四手連彈。」她說著就坐正姿勢。
我從來沒有和她一起彈琴的經驗，也不知道她會彈琴。但是這不重要，重點是我們玩得很開心。
……夏天的午后，老老的歌安慰我，那首歌好像這樣唱的：
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我們扯開喉嚨幾乎是用吼的：我愛上讓我奮不顧身的一個人，我以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然而橫衝直撞，被誤解被騙，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後總有殘缺……
我愛上讓我奮不顧身的一個人……
我以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
這實在是太高深令人無法想像的境界，我大概只能在流行歌曲裡體會。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時候石敢當的名字在我心底一閃而過。
然後是他。
然後我又想到我的「托瑪托索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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