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字同行.下
◎林黛嫚
後來學校的事解決了，你正式離開教職，副刊的上班時間恰好調整為下午，你每天下了班，和幾位末婚的同事一起吃晚飯，把報社附近好吃的餐館逐一嘗遍，偶爾也遠征到市郊去泡溫泉嘗美食，白天上班前也常約了看早場電影，你和同事們不僅工作在一起，休閒也在一起，讓你真誠感受到這樣的生活的幸福美滿，而這些卻是文字讓你擁有的，你幾乎要相信和文字相關的描述都是類似繽紛、燦爛、美好、光明、健康、希望、絢麗等正面的意義，直到一件事發生，你才回到現實，真實人生和文字世界是兩回事。
那一次，主管策畫了一場國際性大型文學會議，由副刊承辦，原先副刊的人手應付版面從容有餘裕，但要再勻出人手來辦理一個邀約卅多位中國及歐美文人赴會的會議，直可用忙翻天來形容。忙中自然有錯，錯誤的發生和人力、經驗不足都有關，若非大錯，彌縫一下也許可以應付過去，只是如果出的錯和人有關，那就可大可小了。錯誤發生在一張請帖，由報社的頂頭上司宴請所有與會人士，既是正式宴會，每一張請帖都是主人具名，餐廳送來蓋好主人職章的請帖，由你們代為寄送，預計邀請一百五十位客人的宴會，按照你們的想法至少要發二百張請帖，於是你請餐廳再送五十張請帖來，且趕在郵局打烊前填寫寄出。錯誤就在那多出的五十張請帖，是由你們自行填上主人的名字寄出，隔天有作家收到請帖，看到並非正式職章，向請客的主人告狀，竟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原來所謂的文字賈禍就是這麼一回事。這件事其實可大可小，小的話一笑置之，不過是蓋章和手寫的差別嘛；大的話可以追究偽造文書，或是要求主管下台負責。主管果然被召去斥責一頓，若不是大會召開在即，可能立即就會被撤換，社長掠下一句，開完會後再處置，意思是辦完大會再追究責任。
大會辦得空前盛大，雖因人力不足偶有小疵，但瑕不掩瑜，許多華文世界重要作家第一次來台都是因為這次會議，往後各項談論華文重要會議也少不了這一場，可說已在文學史上留名。忙亂中你其實無暇去理會開完會後要如何追究責任，只是心頭始終壓著一塊石頭，一個名字，三個字，居然比任何大石還要沉重，你終於見識到文字的力量了。
你的主管見你始終耿耿於懷，抽了個空檔和你談這件事。由於大會順利成功，所有長官以及長官的長官都很滿意，加上他請了一位大老說項，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不過主管也告訴你，這件事不像表面單純，一個簽名不會構成撤換副刊主編的主因，其中有許多角力，各方人馬都藉著這件事來算總帳。
主管的話你聽不太懂，也不想弄懂，你只要知道，原來不全是文字惹的禍，文字只是代罪羔羊。這個事件讓你成長，許多職場生態都是此後你會去留心留意的，你始終記得告訴你事情來龍去脈的主管臉上黯然的神情，雖然事過境遷，但人情冷暖仍點滴在心頭，年長你許多的主管，都無法在這樣的職場折衝中得心應手、應付裕如，何況是你，從來不曉得工作除了做事還要做人的你。
類似這樣的事還有很多，因為你唯一的救贖是文字，當文字成為刑具時，你只能等待，等待時間麻痺掉你的感覺，既然已經麻痺掉，就不必再把它們從歷史的灰燼中挖掘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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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一抽屜一抽屜的資料往回收箱扔，那都是文字，都是歷史。
某位研究生要寫關於台灣書評發展的歷史，請你提供資料，你說資料都不在了，比較簡便的方法是他來訪問你，你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後來他把你的訪談紀錄寫成論文，完成後也送了你一本，你看見有一部分的歷史存在裡頭，感受到了一部分的安慰。
國家文學館來電，要製作一份專題資料，關於各個文學獎的得獎人、評審等名單，你的回答一致，資料都不在了，剪報也只有這幾年的，如果要完整的名單可以到中央圖書館找剪報。
你對自己解決問題的能力最感自豪，任何事找上你也從不推諉，努力完成，滿足每個人，長官也許不以為意，但好友及家人們卻深深為你的這個特質感動，他們常說「有你真好」，你先生會在你正忙碌時打電話問你送人榮退的禮物哪些比較合適？兒子的功課那些屬於課外加分的部分通常只需開個頭，「媽媽，明天我要交古蹟的資料」，之後你便會將列印好的作業放在他書包裡；婆婆要燉中藥買不到狗尾草，你便請鄉下的朋友買了寄上來；辦公室裡更經常有一些陌生讀者的稀奇古怪的問題，你也都盡量答覆，而現在你只能以「都不在了」、「沒辦法了」回答，這對你而言是多麼無奈的作為，沒辦法了，誰教你活在這個不在意歷史的時代。
因為生活盡量簡單，除了家人，就是少數的朋友和同事，家事也盡量簡化，所以你雖然有多重角色，做許多工作，卻也經常有很長的空閒，尤其你的工作通常是午後才開始，所以在起床到上班之間，你有好幾個小時屬於自己的時間。你會在公司附近找個咖啡館，解決早午餐，然後是讀書或寫作。你一向不喜歡麻煩又戀舊，一個地方如果在能讓你感到自在這一點上獲得高分，你就會待下來，有次你帶一位朋友去你常去的咖啡館，才待五分鐘，就列舉了好幾點這間咖啡館的缺點，嘈雜、菸味重、椅子不舒服、微波食品不好吃，只有咖啡還可以，但太小杯，朋友說的一點也沒錯，這一家店是泡沫紅茶店的升級版，所以他說的這些缺點都有，但是你是個可以無視周遭喧譁的人，而且你喜歡這家店的洗手間清潔寬廣，早班的服務生青春活潑又親切，你在這兒寫完了你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你的每一段人生都和文字有關，那麼，你的文字是否也和你的人生發生關聯？那是另一個課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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