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還不到對人生長吁短嘆的年紀吧,但近日讀書讀報,總有悵然之勢。先是張景雲先生的《立錐無地》,後是黃錦樹的《老輩知識人的傷心之言》,隨即有張錦忠《一個文化人的卑微夢想》。
與黃錦樹《老》文同一天的報章內,我以為同屬這條思想脈絡的文章,還有〈文藝春秋〉中林幸謙的一則散文《學術工業的目擊者》。儘管那是文學創作,但同樣讓人讀得沉重。再加上黃錦樹專欄的最後兩篇歲末雜感,便像是這個跨年最讓人惴惴不安的印記;往後是要不時撩起碰觸的。不到夢魘的地步,可心裡終究有點慌。《立》文中一句“你往後的生涯如何規劃?”,怎不如大石壓頂。
張景雲先生是敬重的長輩,飽覽世事風霜;黃錦樹與張錦忠兩位學者又不在這裡,他們看事情寫文章,便生出了個距離(前者因時間,後兩者因空間)。大概就因為這距離,讓他們的文章顯得清醒;可也就這距離讀得人暗自心驚──厚著臉皮聯想,那麼他們文章中所關注所點明,正在掙扎求存,或與流放拉鋸的,莫不正是我這年紀與境地的人了?三十出頭,勉強半途出家出國修了個中文系碩士或博士,剛感受到了學術的嚴謹與活力,便又“學成歸來”。爾後或苦於重新開始或原地踏步。日子一一被長輩們言中,又豈能不對他們文章多仔細兩眼。
說是剛感受到學術的嚴謹與活力,這話大概也是初生之犢才會喜孜孜的說。因為還沒本領達到個“學術工業的目擊者”的境界哩(目擊,總得比道聽塗說高一級,得親眼去逮住些甚麼),對學術只摸了個皮毛,再加上去國日子不久,一卻仍感新鮮。面對著異國相對蓬勃的資訊發展與理論方法的膨脹,忙著吸收還來不及,自然更耽溺於外人的所謂文化氛圍中。是以回來總是感嘆。某日深夜,給朋友的信裡這樣寫──
極思念北大。不只人事,還有氛圍。那裡總是與最先鋒的思潮和話題扯在一起,真有領頭羊的感覺,儘管你只不過是恰好路過,輕輕和他們擦上了邊。但每天都有新事物入眼,有朝氣從鞋底徐徐透出。回來,真是甚麼都沒有了。只有去他的踏實踏實踏實,鬥爭鬥爭鬥爭。以及意氣意氣意氣。還有焦慮:啊,別人都走到前面哪兒去了。
這話說起來便沒完沒了。不理解的人還以為真在無病呻吟。其實是真嚐過甜頭的,是以食髓知味。卻因無氣魄無耐心無膽,日子眼看就只好這樣暗淡下去了,越漸退據一隅。xxx們也是吃過那甜頭的,所以他看我們,總有那麼一點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勸話難免也就重了。
信裡的話總說得重。字裡行間流露的,除了不忿,還有窮極無聊的優越感。可馬上就臉紅了。說甚麼呢,有甚麼好洋洋得意。平日讀書寫文章,總要求自己心平氣和。過於激動的語氣不用,過於煽情的文風不取,想的是師長提醒的“把感情壓在紙背”,憧憬著“宁靜以致遠”的美學標準。可慢慢發現這也是攸關個性之事。慢條斯理的習慣才養出慢條斯理的文風,而更進一步,大概才能不緩不急地氣定神閒。可怎麼一回來這裡,心就浮了,氣就泄了。
把以上幾篇文章對照著讀,除了因為是作者先明示的回應之作,還包括了某種“好的,那有甚麼辦法改變嗎”的求出路心思。《立》文中講的是現實,那麼倘若人文科系的朋友們找到了研究所的工作,或進入了學院中,情況就樂觀了嗎?──黃錦樹的《歲末雜感》與林幸謙的《學術工業的目擊者》裡有的是答案,且前者的戲謔手法要更凝重傷感一些。在中國,畢業後到高校執教的學姐與同學有的是答案:幾乎沒被高教評估整死。
我懂現實並不如此簡單,不能如此轉移幾位長輩文中深刻的心思,尤其不能對張景雲文章中特意強調的“華社”視若無睹,可作為某種尋求出路的希望,一個身涉其中者的希望,我從中看出的便是那個模式──回到學院中。然而“回去”,卻不一定就等於有立錐之地。
大概做學問總是美好的,做教授就為難多了;平日關起門自己唐宋邊城一番是美好的,開了門出去要以它謀生就虛幻多了。真是老問題。我也一直以為,景雲先生文章中的重點,並不僅於人文科系畢業生在這裡的出路問題。
也許,如果純粹只求個自處的境地,呶呶我輩更需要的是個支點。然後以撐竿學中的名言自我安撫:給我個支點,便能撐起個……(居然心虛不敢寫)。
忽然憶起個小片段──前幾年初到北京生活,坐公車進城予我是件大事,心裡總是很緊張。因為老聽不懂售票員的口音,便不知道到了哪個站哪處地點,不知道該不該下車,也因為自己的發音而不敢開口問話。結果想了個辦法:出發前先看好地圖,心裡默記下經過的站數,且要全程偷偷緊捏著手指做記號──每過一站,就扳一個手指。
後來就不再耿耿於懷於發音問題了。那裡人多口雜,誰管你發音正不正。像個他方人有時反而讓人多關點心。倒是現在,心裡仍耿耿於懷的,是第一次從老師手裡接回審閱好的畢業論文初稿時之情景。老師不斷叮囑“別丟掉,要繼續研究下去”。想了想接下來的環境與能力,卻不知是該點頭,抑或搖頭才好。
信筆至此,這樣的文章怎好意思再寫下去。幾位長輩是就事論事,有實景有實證的,自己怎能這樣虛來虛往,且顯然過於浮躁。儘管我是堅信“文學是一種生活態度”這一套的,並以為這或許是某種思想上的出路,但這樣再寫,也是無話可說,無力,更徬徨於無地。然而我畢竟回來了,回到了我的國家。
大概只好繼續看書。日子越不順遂越要好好看書。說躲避也好,畏縮也罷,書裡自有海闊天空。真讀進去了,一切便水遠天長起來,屆時人事交雜時光更迭,總能悟出點道理來應對。這是對讀書人而言,最奢侈的安撫與慰藉了;怕也是最後的立錐之地。
26-01-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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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階段的補記】
1.這樣的文章,以後應該少寫。除非真有所開脫、所悟。
2.以後如果覺得文章寫到一半感覺全不對,就應該停止,並將之丟棄。
3.可以再安靜一些。
4.寫不下去,主要有兩道問題:
(一)你站在哪裡。不是選擇更傾向誰的問題,而是捫心自問,目前站在甚麼處境上說話。
(二)是不是真做過甚麼。
如果沒法厘清那兩個問題,這種文章說得太多也是徒然。
前日在報章上另有一文,也回應同樣的文章。說的主要是人文科系生的出路,日子仍過得不錯。讀讀也好,雖然全然不是自己苦惱的那回事。但也總算是點希望。也許等我老一點,就能/只能寫出那樣的文章了。
只是,目前的要求仍不該太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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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筆寫/讀這樣的文章,另有個感覺很怪。大概是“作者”的意識比“讀者”要強,看的讀的,除了文章內容之外,還會順便揣想一下作者行文的語氣與排列。評論中討論的事物倒變得次要了。
這不算學者的涵養,反而有點偏向於創作者的觀察與發現。目前這個階段,後者總自自然然地先行。“身份”與“位置”決定了你所思考與所關心的。當然其後還有主觀意願。
仔細自量,如果要以學院派論事,確實難以做得好。但若求獨感,作為一個創作者的獨感,心想那還是有的,更應該去經營、努力。只是目前後者還不算有甚麼特別意義就是了。
30-01-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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