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夢，夢中都是廁所與廁紙，醒來卻毫無便意。大概拜妹尾河童所賜。這兩天看的都是他，一本叫《窺看歐洲》，剛讀完的叫《廁所大不同》。激起我想寫一篇有關大便的小說的雄心。想像著外人對那小說最大的恭維便是：oh，shit。
小時尿床，大都先有夢，夢中總在尋覓著廁所。站在馬桶前似幻如真，邊猶豫邊想：這是真的廁所嗎；抑或：哦，這顯然不是。可尿液就在真假難辨間洩洪。有時剛洩了幾滴就機靈打住；有時幾近浮游，才猛然驚醒。半夜，偷偷將床褥翻過來，原來朝上的一面倒壓在下面，欺騙自己以為鬼神不知。床架與床褥間另外鋪著床板，日久有功，床板慢慢有了水鄉澤國的印。大概房裡通風系統良好，記憶中不見有異味，也沒因潮濕而長過菇。
卻很少有過大便的夢。除了馬桶，夢中還有過浴缸，擺在一張皮革制長沙發上，甚至就擱在沙發的椅臂間上下搖晃，成了塊有圍欄的翹翹板。那浴缸偶爾也以一只特大號木制馬桶／米桶的形象出現。貌似江湖小子受了重傷，療傷時坐入的那只裝滿草藥並冒著青煙的圓形大木桶，周圍還打著鐵片與釘。
幼時少不更事，也做過不少奇怪的勾當。比如偷看一個奇怪的老漢沖涼。那時偶爾暫住外婆家，不遠處的爛泥地上有座小板屋，住有一個名叫大蚶的老男人。大蚶若以客話念之，意即“大說謊者”，或吹牛大王，完整的客家話字眼應作大蚶食。印像中的老漢身型消瘦，皮膚黝黑，老坐在小板屋中央的大木桶內沖涼。思無邪，我與表姐妹們屈身木屋外，透過蟲蝕板縫往裡窺望。午後房內仍是暗淡無光，老漢在木桶中只伸出個頭。動作已完全遺忘，氛圍卻很鮮明。木屋四周都是橡膠樹，偷窺之餘頭上還有橡膠籽裂開的聲音──叭，一顆；叭，又一顆。
長大後向表姐妹們探問兒時那景，大家居然面面相覷，都說記不起有過偷窺老漢洗澡的蠢事。餘我認真固執地追憶，有的有的，雖然畫面烏黑模糊，卻確有其事。只是仍無法解釋，為何有人願在客廳中擺個大木桶當廁所泡澡沖涼。
我仔細讀妹尾河童，看他訪問了五十人的逾百間廁所，有過尿床夢的人不少，卻沒發現誰作過大便的夢。真奇怪，莫非大便真是隱疾。據說日本廁所曾稱作“雪隱”。這名字真美，像把豆腐叫作冷奴，同樣有種淒楚的柔情。
熱帶地區的廁所不會有那名字。這裡人想破頭也不會想到大便會被雪花蓋掉。頂多能稱作“沙隱”。但是真這樣叫了，又覺得這裡人都長得像貓。據說只有貓會用後腿推沙，埋掉自己的大便。
有件事情也很吊詭。廁所曾有過各種名字，輕一點的叫洗手間，矯情一點的叫化妝間。老夫子漫書中的廁所，門上總寫著WC二字。我至今仍不清楚，那WC是甚麼字句的縮寫。妹尾河童說，人們總是想將廁所隱藏起來，於是給了它各種稱呼和隱喻。但這暗語也是常換的──正因為隱諱，知道的人一多，馬上又想出新的稱呼來了。
從前的人上廁所用的是舊報紙。紙質很硬，得不停用手搓揉使其變軟，才不會擦傷。想想現在的廁紙真是偉大的發明，不只柔軟，還會在水中自行分解溶化。水中很多生物，比如說水蚤和蝦，它們在水中死掉以後會和脫下的硬殻一起沉到水底，不久以後就自行溶解了。於是有科學家從螃蟹的殻中抽取出甲殻素，制成手術用的縫線，它們會在身體內自動消失，這樣就不必再回到醫院拆線了。原來廁紙和水中生物習性相同。下回捏著廁紙，不懂該不該將它視為生物的層次來對待。
有一天同事們很認真的討論起這事：除了拉肚子，大便可不可能連著小便一起出來。結論是，從女生的生理結構看來，好像不太可能，因出口會互相擠壓。後來也曾問過某男，答案是甚麼，因為事不關己而早已模糊。好像是能的，卻忘了其理論與原因。這種結構問題很難揣摩，所以也很難讓人相信，男生能真實地描繪出經痛的感覺。最近還有某男問：你們那衛生巾，到底是貼在褲子還是黏在肉上。
據說莫札特也很喜歡說些糞便或放屁之類的事。信中常會寫些“滿懷愛意地放個屁──噗……”之類的話。
這種心理大概也值得好好研究。讓佛洛依德來說的話，大概又要說人肛門期沒被滿足。
管他呢。我遲早有天要把印像中的大便都寫出來。儘管我也許將因此而不再吃豆沙。以前看IQ博士，看到小雲喜歡用竹枝或筷子叉著團狀大便四處亂走，還真欽羡過一陣子。我妹畫漫畫，畫的大便就是那模樣。阿嬤晚年經常內出血，大便都是黑黑沙沙的。住庇朥時門前半夜常有牛群躺臥，留下大坨大坨的屎。隔日一早還是新鮮的，充滿青草的芳香。不久開始糜聚綠頭大蒼蠅，那時才要開始臭了。用石頭丟過去，往往激起一團密麻麻的蒼蠅。石頭噗一聲穩穩崁在屎上，聲音結實而動聽。小學二年級我就悲愴地想：我完全懂得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意思。
妹尾河童的《廁所大不同》是本好書。讀完了借來的，仍願意下回買來自己收藏。不只因為那些廁所的手繪圖精緻漂亮，還因為文字內容很動人，沒有屎味，而有protex的清香。有的人不讓參觀工作室，卻能容許別人窺視其廁所；有的人公開一切，卻不準自己的廁所曝光。因為那是生心理躲藏的地方。
想起家裡滿滿一抽屜SM的信，有文字有插畫有歌。那時候寫信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幾乎每到一處，都要向對方交待位置與地圖，文字寫不出了，便畫平面圖，再以箭頭和說明注解。畫工當然不如妹尾河童，據說他畫的廁所連磁磚、牙刷的數量也和真實的一樣。可一年一年下來，數目也有不少。SM的字如人，高高瘦瘦細細，連畫圖也不怎麼用力。有時到對方家留宿，清晨醒時離開，總要偷偷留下字語便條，夾在桌上攤開的課本或仍有餘溫的枕下。也試過在廁紙筒裡塞入信條，幻想著不期而遇的快樂。要說文字有價出書有值，彼此應當早已著作等身。怪只怪彼等如今誰也不是能人。無人挖掘，自然也不會有人入廁來窺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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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想寫點妹尾河童的《窺看歐洲》，無奈廁所太吸引，歐洲便忘了大半。只記得要和瑋芩求證，荷蘭公車的車頭是否還掛著郵筒，載著信件亂走。還要問問syin，越往北歐走，窗子是不是就越開越小，反正天氣寒冷日照稀薄。
再也記不起小學時虛擬的一張俯視畫已收到何處。畫的是自己理想中的房間，比伍爾芙的啟蒙還來得早。沒有妹尾的好看，但也有著他的異曲同工──入口處有拖鞋，床頭有書櫃；角落有坐墊，書桌擺窗邊。連桌面的擺設也仔細畫上。對了，妹尾畫受訪者的廁所中，大部份都設有書架，讓我好生羡慕。它比浴缸更讓人感到實在與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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