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皂浴 一切是所思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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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燠熱難受，不一會兒，身體就感到一種薄薄汗水形成的細微黏膩。這種日子，我會待在廚房裡。打開後門，南風奪門灌進來，再推開客廳的窗戶，讓空氣對流，身體就像有一道清涼的水柱往左右沖刷。接著，坐在冰滑的白磁磚上，一口口喝著冰水，身體陷入酣足的怠惰中，就這樣，懶懶散散地把日子縮減到這一間遮蔽日頭、阻擋熱氣的廚房來，像一尾大肚金魚不停地向上吐出悠悠緩緩的夏天氣泡。

 

我的廚房相當簡便寒傖，沒有光滑的絲質桌布，也沒有百里香、迷迭香、肉桂粉或是胡椒粒等調味聖品，只有牆壁上釘了一行掛勾，依序是砧板、杓子、剪刀、削皮刀，末端還掛了一把曖昧的指甲刀。而瓦斯爐永遠用來燒開水，沖泡即溶咖啡或是綠茶，最大的變化是煮速食麵和水餃。朋友與母親對於我為廚房的投注程度感到相當不悅。

 

在廚房，我直覺想到小說《廚房》，在這世界上，櫻井御影最喜歡的地方，是廚房。我們都喜歡廚房，愛待在廚房裡。她是個能幹的烹飪家，總是在廚房裡大顯身手、呼風喚雨，累了就躺在廚房安眠，但她的廚房像一潭寂靜而沈默的湖水，散發一種非常個人私密的哀傷氣息。而我則是一條涓細無用的長河，緩慢地流動，伸長了四肢，僅留呼吸的輕微起伏，只能在廚房裡陪著一群待供養的鬼和一整個亮燦燦的夏天。

 

鬼是母親帶來的。因為母親對我把廚房擱著不用這一點相當不安，而不在固定時間燒香祭拜更是觸動了她的神經。母親是傳統的女人，認為不管在城市鬧區或是鄉村田野，廚房總是神聖的地方，要定期為野鬼孤魂舉辦饗宴。因此，母親為了平撫不安，總是大費周章地買來齊全的牲果，然後放在臨時架起的供桌上。看在那些豔麗水果的份上，我總是默默應許母親在廚房裡進行一切。

 

然而為了焚燒紙錢一事，我們起了衝突，幾乎快把供桌掀翻。我堅信鬼魂才不會以這個乾澀沒有油煙的地方做避難所，而母親認為一個神秘會召喚另一個神秘，廚房是居間的過渡場所，千萬別小看大自然的奧妙，所以「講話最好客氣點」。「不過鬼是因為妳的信仰才存在，而且人比鬼還早出現」。母親最忌諱聽到「鬼」這個字眼了。我的搶白讓母親像隻受攻擊的母貓，急著幾乎想搧我耳光了。我們可以為此無止境地爭吵，但我還是決定假裝酸楚地為出言不遜感到懊悔，同意讓母親燒香，但不可以燒紙錢。我知道母親依舊耿耿於懷，回家時會加倍紙錢的數量，乞求鬼魂體諒住在都市的難處與不便。

 

   雖然母親在形式上吃了敗仗，但在精神上卻勝利了，因為她帶來的鬼順利地盤據在廚房裡。為了減去縈繞不去的乖誕妄想，我把目光集中在鍋碗砧板上，想在真實世界的厚度裡壓扁鬼怪的虛浮。但我卻只見夏日廚房裡一片又亮又白的陽光，並照在蒼白的腳背上，感覺時光就在腳上悠悠行走，然後慢慢接上農曆七月的大門，大門逐漸開啟，漏出一條窄縫，而熱鬧的鬼月在後頭伺機而動呢。

原載於中華副刊2008/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