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實的棒球場上，
陳明德用這場比賽為自己留下偉大的名號。
雖然陳明德在職棒圈裡，一直都不是所謂第一流的投手，
但他絕對是一個值得被記憶，被尊敬的投手。
那也是一個身為三商球迷的我，永遠掛在心頭的偉大球員。
如果以後還有投手自以為悲情，隊友不幫忙而無法贏球，
請告訴他，歷史上還有這麼一位，球衣背號四十七的投手，陳明德。
小定 「一段不可能再有的歷史，悲情代名詞，陳明德」
七
身形瘦削的陳明德，從來就不是一個以體力見長的投手，
雖然說，無論是局數（最高十局）和球數（最高一六一球）來看，
目前都還不到他的極限，可是無論是體力也好，精神也罷，
這場目前還是保持完封的比賽，都不可能跟以往他其他的比賽相比，
陳明德應該很疲累，不，應該說是一定很疲累，
換成平常，他九局五安打完封，
其中只被張天麟打了一隻二壘安打而已，
這樣的表現，早就是勝利投手的當然人選，
可是他的隊友就是怎樣也得不了那區區一分，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去得分的良機……
他很累、他很急、他很無奈、可是，他還是繼續上來了。
後來他面對記者「為什麼要繼續上場」的疑問，
他坦承：「我本來設定最多就是投到九局而已」「但，就是不甘心」
「反正最多也只打十二局嘛！我還可以撐下去……」
講到這裡，講一件陳明德小時候發生的事。
陳明德後來以他的左投揚名，
但其實，陳明德他是個天生的右撇子，
排灣族出身的他，
在讀台東縣仁愛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就開始打棒球，
他一開始練的是右投，成績還不錯，也備受教練的期待，
只是在四年級時，有一天在幫家裡割稻的時候，
不慎割斷了右手食指的第一指節，
雖然趕緊送醫，但是從此手的靈活度大減，
醫師明白的告訴他今後不能再用右手投球了，
正式宣告了他投球生涯的結束。
傷心的陳明德想著，既然右手不能用——我，還有左手。
於是他咬著牙改用左手丟擲石塊，鍛憟炊滫漱O量和靈活度，
經過自己慢慢的自我訓練，幾個月之後，他向教練報告自己的成績，
教練就教他用左手試投，果然威力和右手差不多。
於是，陳明德得以用他後天練出來的左臂，繼續他的棒球夢。
也因此，陳明德是極少數「左投右打」的異類，
他笑說，他是被老天「逼」出來的。
而這一天，他又似乎又回到那個年少不服輸的日子，
他不服氣，他不認輸，他不甘心，
這一次，他想跟老是捉弄他的棒球之神再拼一拼。
所以，他又上場了，揮動著自己的手臂，
一球又一球的將俊國的打者一一解決，完美的結束了第十局。
現在戰局已經到十一局了，而俊國的投手還是湯尼，
湯尼這局還是投的讓俊國球迷心驚膽跳，
一開始先是一記四壞送人上壘，
接下來兩棒，三商努力的將人再次送到三壘，
這是今天三商球員第五次站在三壘了，可是，還是回不來。
還能說什麼呢？
說真的，湯尼今天控球實在不好，
加上好幾球可能會形成暴投的球，
如果不是白昆弘近乎拼命的將球檔下來，
這場比賽，結局或許就不會如此了。
我還清楚記得，在十一局下，
當我從收音機中聽到廣播員說到「陳明德又上來了」的時候，
那一瞬間，我的眼睛不由得都紅了起來，
那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
第一次對一場跟統一無關的比賽如此在意、如此難受，
從第八局開始，我幾乎是全心全意希望陳明德能贏得這場比賽，
他應該贏的，我真的認為他應該要贏的——
只是為什麼，為什麼陳明德他就是不能贏呢？
我還在長嘆的時候，收音機傳來了播報員惶急的聲音——
「白昆弘這球打了出去，直接打到了陳明德投球的左手肘！
陳明德失去平衡，往後坐倒在投手丘上，
他將球傳往一壘，刺殺了白昆弘，可是他的臉色非常痛苦！」
我的天啊！
八
一般來說，當敵方的投手開始出狀況、對方教練上來關切的時候，
我方的球迷總是會開始起鬨著大喊「不要換！不要換！」，
希望能夠趁著對方投手開始出狀況的時候，
能趁機突破僵局，多得個幾分。
可是在這個時候，八月二十九號深夜十點多的台北球場，
無論是三商的球迷也好，還是俊國的球迷也罷，
整場六千零九十二個球迷朋友卻是安安靜靜的，
每個人都緊盯著投手丘，沒有發出太多的聲音，
望著虎隊的代總教練陳友彬以及正幫陳明德緊急處理傷勢的防護員，
這時候所有人心裡都只有一個想法：「他，還能不能投下去？」
陳明德，這個投手丘上的勇者——他還能不能投下去？
「下去休息吧！」陳友彬這樣對重新站起來的陳明德說。
「讓我試投兩球看看」
陳明德試了兩球，很不舒服，但還是表示自己還可以投下去，
陳友彬有點遲疑，不過還是跟防護員一起快步下場，他後來對記者說：
「其實我大可以直接將他的球拿過來，
但是，這已經是他的比賽了，我尊重他的決定。」
接下來陳明德像是沒事一樣的連續解決了俊國的打者，
他的節奏很快，好像剛才的傷一點也不礙事似的，
事實上，不快也不行，因為剛剛的緊急治療，
已經花掉太多額外的時間，以當時的規定來說，
延長賽最多以十二局為止或打滿四小時為準，
所以三商虎隊如果要有最後的十二局反攻，
那陳明德就必須趕在四小時前將這一局結束才行……
他成功了，打完十一局，
時間正好是十點三十三分，僅僅只差兩分就四小時，
於是裁判看看錶，正式裁定，這最後的十二局即將開始。
在打擊區，三商的打者非常的心急，
他們今天沒有遇上什麼可以一夫當關的巨投，
但是在威爾、賴有亮、湯尼三個人的聯手之下，
計分版上已經掛著整整十一個大鴨蛋了，
他們很想替陳明德得個一分，真的不多，一分就可以了，
可是就好像被老天開玩笑似的，
雖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攻上得分位置，
但無論他們怎樣努力，就是回不了本壘，得不了那一分。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一出局之後，我忘記是羅利還是黃世明打了一支安打上壘，
不過投手湯尼穩了下來，解決了下一棒，兩人出局，
打者輪到今天除了四壞上壘之外，毫無安打表現的哥雅，
哥雅，跟湯尼對決了幾球，把湯尼的球打了出去，是一壘安打，
這時三商兩人出局，但是一三壘有人，三商的球迷幾乎全站起來了，
第六次！這已經是十二局中三商第六次踏上三壘了，
而且打擊輪到中心打者「三劍客」的康雷，情況仍然大好。
當然，如果康雷這時候擊出一支安打，
那理所當然會成為中華職棒季賽史上最難忘的一擊也說不定，
這場比賽的英雄自然非康雷莫屬——
只是，劇本顯然不是這樣完美，這局局都讓打者上到三壘的湯尼，
再一次將康雷順利解決，幸運的完成他的後援。
很明顯的，這場比賽三商無論如何不會贏了，
這是再清楚也不過的事，加上時間已經逼近十一點，這實在太晚，
於是一些傷心的虎迷開始離場，他們不是不想看到底，
而是不希望看到俊國贏球高興慶祝的樣子
——現在也只剩已經站穩不敗優勢的他們才有機會贏了，
可是憑良心說，今天三商的攻勢，三商的投手，
表現的都比俊國好上一截，就算是虎隊最被人詬病的守備，
今天也交出零失誤的好成績……
而這樣，竟然還贏不了球……怎麼能不叫虎迷們難過？
等一下，虎隊的觀眾席又騷動了起來，
幾乎全部的人都停了腳步，好像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麼事似的，
甚至有的人開始走回座位，安靜的坐了下去，
在虎隊的觀眾席裡，有些人開始掩面啜泣，
一些激動的女球迷甚至開始哭了出來……
一切只因為……那清瘦的陳明德又再一次的……走上了投手丘。
九
如果說，在棒球球場上，投手丘是全世界最孤獨的所在，
那這時候沈默站在台北球場投手丘上的陳明德，
燈光下單薄的身影，大概會是台北球場上有史以來最孤獨的姿態，
因為在台灣，從來沒有一個完封投手必須投到這樣多局數，
事實上，在這場比賽之前，中華職棒單場最多局數的完投完封，
是「飛刀手」陳義信，
在職棒四年的七月二十三日對統一投出的無四死完封勝，
那場比賽陳義信投了十一局，用了一百三十六球，只被擊出九支安打。
而今天，當陳明德在十二局正式踏上投手丘的那一瞬間，
這一個一生都不會被稱為第一流天王巨星級投手的人，
就要刷新這個看似遙不可及，無人可破的驚人記錄了。
可是，他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破紀錄的興奮與喜悅，
因為這時上場的他，
絕對絕對沒有機會成為這場對他意義無比重大的比賽勝投，
等著迎接他的，最好的情況也只是平手，
甚至還可能一不小心就淪為敗投……
想到這裡，我的心又狠狠揪了起來。
不得不承認，那時候在收音機前的我，
光聽到這裡，眼淚已經開始止不住的狂流，
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詞精準的形容那股扎到心裡深處的難過感覺，
是惋惜？是感嘆？是不捨？是難受？是嘆服？是無奈？
我不知道，每一個詞似乎都可以稍微形容，
卻又似乎不足以完全形容清楚那份感覺。
為什麼……為什麼陳明德他還要上來呢？
在兩期之後的「職業棒球」雜誌，
當專訪記者蔡鵑如問起，陳明德這樣說：
「其實投到後來，我的體力已經用得差不多了
而且被球打到以後，我的信心也不像之前那麼強，
支持我繼續投下去的，只剩下意志力了……
我告訴自己，我已經盡了全力，打者也盡力，我不會怨天尤人，
反正我把該做的工作做好就夠了，勝敗我都不再多想，
贏就贏，輸就輸，責任就讓我一個人來扛吧！」
只是，他後來也曾苦笑的對記者說：
「不過，還不如中間被打一支全壘打解決算了。」
不過，已經疲累到極點的他，並沒有被解決，
而是順利的解決了代打的立花義家和麥克，
兩出局，一百六十球，眼看再一人次，一切就結束了。
這時，今天除了黃忠義外，也打過安打的陳威成並不同意，
他抓準陳明德失去威力的一球，再打出了一記漂亮的安打。
現在是兩人出局，一壘有人，
面對著筋疲力竭的陳明德，這是俊國最後的得分機會。
於是寺岡孝換下了今天三打數無安打的吳哲宗，
用沈俊忠代打，沈俊忠的打擊其實也不太好，
不過，他至少有過一支全壘打的表現，這是現在俊國最最需要的一擊。
只是，當陳明德投出之後，壘上的陳威成開始起跑，
是教練的指示嗎？我不知道，當然這賭注是相當冒險的，
受傷之後，陳威成的速度當然不夠快，
但是同樣的，陳明德也已經投不出什麼速球，
而且換上來的蔣坤生阻殺率也只能算是中等……
無論如何，陳威成跑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蔣坤生接到球直傳二壘，
而陳明德蹲在投手丘上閃避這記長傳，
游擊手羅利接到後，將手套直接檔在壘包前……OUT！
這場花了四小時二十六分的漫長馬拉松，終於劃下了結束的休止符！
只見到羅利將全力撲壘、全身是土的陳威成拉了起來，
然後給了陳威成一記擁抱，
當然，這記擁抱是因為對好對手的惺惺相惜？
亦或是感謝他終於讓這場比賽順利落幕？這，我就不知道了。
而陳明德呢？
鏡頭追過去了，他還在那邊，
他還在那個今晚已經站了十二局的投手丘上，
原來他在閃躲蔣坤生的傳球之後，就蹲在那邊，沒有立刻起來。
那姿態，看過一次就會很難忘記。
此時的陳明德他，蹲在投手丘上，
臉上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複雜表情，
他那引以為傲的左手，就輕輕的擱在他的左膝上面，
而他的右手手肘放在右膝上面，
往前伸直，而手套的前緣接觸地面做為支撐，
可是，感覺他全身的重量彷彿都在那邊似的，
一放了，或許，也站不起來吧……
而「職業棒球」就挑了這張照片作為專訪的插圖。
查著這場比賽資料的我，一看到雜誌上的這照片，
閉上眼睛，許多年不見的眼淚一下子又全湧了上來，
忍不住想……如果……如果還必須打到十三局的話……
已經到達極限的陳明德，還會不會再一次的出現在那邊？
我不知道，我也不忍心知道。
我只知道，
當隊友攙扶起陳明德一步一步走回休息室的時候，
已經晚上十一點多的台北球場，
響起了前所未有的掌聲，不分俊國或是三商，
有許許多多眼眶泛紅的人站了起來用力鼓掌……久久不歇。
一百六十五球，十二局完封，
陳明德被打六安打，十次三振、以及四次四死球，
這樣優秀的成績卻仍然沒有贏得這場比賽，
只是，這個背號四十七號的清瘦男人，
卻贏了全場敵我雙方觀眾一致的敬意，
對一個沒有贏得勝利的二線投手還能有這份殊榮，
這是我有生以來唯一看過的一次。
以後，應該也不會有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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