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真正注意到阿善師是在大伯喪禮告別式。由於只是家祭，前往弔唁的人並不多，使得整個寬敞的靈堂，顯得格外的冷清零落；而阿善師一襲大刺刺地紅在黑白交織的世界，突兀且不得不引人注目。
那是秋冬之交的黃昏，門口黯紅的夕陽，把匍匐在地的阿善師影子拉得長長的。擺上米酒配保力達P、插上三根香，阿善師無視旁人的存在，拉著喉嚨混沌唱著愛拼才會贏、望你早歸......，唱到後來已辨不清字語，只有淒厲的歌聲迴盪在肅穆的四周，阿善師醉了。我遠遠望著他，第一次看到達觀進取的阿善師，哭得如此痛徹心扉、哀傷欲絕。
我一直以為阿善師早就看透悲歡離合、生老病死，然而他與大伯從小患難與共的交情：穿同一條內褲、同一天娶媳婦、可以為對方赴湯蹈火......，在遭逢知己的遽世，真性情所流露的不知所措，讓我原來既存呆板認知得以改觀。
關於阿善師的故事早已成了我們白河鎮永安里的一則傳奇。每逢人談起他總是帶著正經、慈悲的口吻說：啊，那個棺材街的固執老人！一點點嘆息加上一些些尊敬，鋪成出阿善師鮮明堅毅的形象。永安里的新起街俗稱棺材街，因早期有十幾戶人家以賣棺槨、刻石碑為生，而聲名大噪。在所有的雕刻師父中又以阿善師為最，承襲了父祖輩所傳的技法、和自己鑽研的現代感，不管是墓碑或槨木，他採取繁複鏤刻之精雕法，細膩且神態靈活、古意盎然，進而遠近馳名。
然而是否是藝術家的脾氣使然，阿善師對於那些達官貴人的訂戶，總是嗤之以鼻；被惹煩了，乾脆來個置之不理，任憑金主們的循循利誘。他的耐心與寬容只保留給那獨居老人，或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每天固定與他們閒話家常；入冬則請那些好友，來到他瀰漫沉香木屋中取暖。阿善師這種獨來獨往的行徑，親人都不解為何放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賺，子女更對他大聲指責前途的黯淡。當那一條街的同儕都力求轉型，紛紛兼職當：牽魂的乩童、神棍、撿骨師、超渡亡靈的師父，出入以賓士、BMW代步，手戴勞力士之際，阿善師仍一本初衷維持他的清貧生活，與整條充滿黑壓壓富裕的街道，矛盾且不協調。
阿善師對於環境情況的改變，並沒有因此改弦易轍，反而以一種類似宗教性的情懷，更加積極的投入。除了免費贈送棺材給客死異鄉的流浪漢外，他乾癟短小的身軀經常出現在貧困的喪家中，甚至是以前欺負他的仇敵，都一笑泯恩仇地替他們訟經祈福，認真而虔敬地站在神桌前焚香搖鈴，陪悲傷的家屬走完人生的這一遭，而不收取任何的紅包費用。東山鄉鳳尾村的蘇家，跟阿善師的父親有過侵佔田地的糾紛，當往生的訊息傳到阿善師的耳中，他毫不考量就動身前往，不喜也不忿。庄內里的張家男人過去，看到一家六口孤兒寡婦的負擔，他於心不忍，拿出自己的五萬元接濟。這些行為，感動悲淒的家屬直喊活菩薩，而他自己認為在理所當然的能力範圍內，不值得有什麼好誇耀。
當有人質疑他這種苦行僧的生活哲學究竟有何意義時，他表情略嚴肅地回答：有飯吃就好！若不勢好歹地連續問下去，他則把頭扭到另一邊懶得理人，這種表情很熟悉，活脫像似老年60歲的酷伍佰。
當子女再也無法忍受而遠赴北部謀生，阿善師對生活的態度不變，繼續扮演好生死之間的媒介，只是愈來愈寡言沉默。在街坊遊走穿梭時，見到純真的小朋友高喊阿善師阿善師時，也不像以往回他們一個熱情開心的擁抱，而只是靜靜點頭離去。漸漸地阿善師越來越少出門，有人說阿善師病了，也有人猜測阿善師已蒙主召喚，......謠言愈滾愈大，風聲連里長都耳聞到了。這一天里長偕同受阿善師幫助的人，大夥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前去拜訪阿善師。內角里的阿勇一馬當先，撬開那一扇渾重的鐵門，長驅直入，只見阿善師奄奄一息臥倒在床上；原來是阿善師患了重感冒，躺在床上已有五天，精神意識狀況非常的不好，但口中仍游絲般虛弱地喊：「阿、成。阿——成。」阿成是阿善師去台北工作的兒子，幾個小時之後，就被眾人大老遠給拎回來，跪在阿善師的床前。阿成低下頭慚愧地發誓他再也不敢丟下阿爸一人了！這件事就在眾人的幫助下，有了完美的結局。
阿善師老淚縱橫地在大伯巨大的照片下，回溯兒時的趣味、年輕時的莽撞、和他自己中年喪偶的心情......。他以一種極高亢的語調，祝賀大伯終於擺脫大腸癌的苦惱，並趨上前拍一拍大伯的遺照，揮手擦抹嚎啕過後的淚痕，指一指身上的紅衣，遙祝大伯邁入另一個里程碑，要大伯在天國別忘了要替他卡個好位......。
我始終靜靜地看著阿善師，看著這位真性情的老人愛與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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