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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13 00:07:35| 人氣11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地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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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夜晚能夠有多深呢?當指針在錶面走過,也就是那麼幾個小時,夜晚就要結束了。其實根本不會有所謂的深夜,夜晚是這麼淺薄,像一個達到張力極限的水面,尷尬地支撐在那裡,不容你碰觸,或者思考。而等到真的人事俱寂的時候,夜,往往已經老去大半了,人也是。

  這天晚上,雷月很晚才回到家,一進門,便放任自己斜斜地躺在地板上。屋內黑暗,一盞燈都沒開,初秋的月光從高處的窗口篩落,跌倒在原木色的地板,雷月身上那件白色的襯衫,就著月色,竟發出微微的亮光。他感覺頸椎有些麻木,身體的某部份像遺失在深淵也似的樹洞裡,一不小心掉進去,便陡然消散。他起身把電燈打開。牆角的匣式開關一扳,天花板上四盞大燈便同時亮了起來。亮白的光線結實而飽滿,頓時驅散屋內裡所有的黑暗,照亮了各個角落。沒人明白為什麼他要在房子裡裝這麼亮的燈。那些光看起來如此輕薄,但是堅硬,像一些因為太過公正而顯得無情的天使,一塵不染,無所不在,照得房子裡跟大白天一樣。

  這陣子雷月老是想到他和耐爾都還在溫哥華時,每次晚餐過後兩人一起沿著林道散步的情景。月會想著想著就下意識地在心裡默念著耐爾的名字,叫他的小名:Angel。天使。Angel。然後,突然猛地一震,驚覺自己的行為。Angel,誰是Angel呢?那麼飄渺的一個記憶,就像在腦海中摔成滿地落葉,東撿一片擁抱時的體溫,西撿一片某年相交的眼神;有些情景,似乎已在灰塵一樣的生活中,悄悄絕種了。才幾年而已……

  前幾天月接到某個朋友的電話,說問到有人兩三年前曾在台南看到過天使,他聽了只是向朋友道謝,心裡直覺這趟下去應該也會只是一陣撲空。他來台灣的時間將滿五年,就算身邊的朋友們不說,有時連自己也不禁會想,或許天使已經不在台灣了也說不定。可是不在台灣他會在哪裡呢?如果他到了別的地方為什麼不讓我知道?雷月收到天使寄來的最後信息是在一個灰濛濛的初冬早晨,那時溫哥華正難得地起著大霧,他在一片朦朧之中撿起那張自信箱跌出的名信片。上面印了一棟棗紅色的大樓,天使一反常態地只草草簽了名,其他什麼都沒寫。藍褐色的郵戳正標明著,寄出地:Taiwan R.O.C.。月反射性地抬起頭來往空蕩蕩的街上望,四下一片白茫淹沒了他眼神中的疑惑,遠處十字口一位晨跑的老人跑過,背影看起來有股浪跡天涯的堅毅。

  雷月在溫哥華等了幾個月,沒有下文,便毅然決然從溫哥華飛到一塊他從未踏過的土地。那年他二十歲。直到現在,月還是覺得自己應該來,也許天使在等他。可是五年過去,他都快定居在這裡了,卻什麼都沒抓到。




  在被雷家收養以前,月就住在孤兒院,他與耐爾是在孤兒院一起長大的朋友。孤兒院的院長說,彷彿是七○年代親情肥皂劇的開頭一樣,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裡,他在院門口發現了當時正在襁褓中的月。孤兒院在溫哥華的郊區,離市區有好一段車程,連在地圖上都找不到明確的街巷,只是一條大路,一片寬敞。月始終想不通為什麼孤兒院要設在那樣荒涼的地方,同樣的地價,在其他城市應該可以買到不那麼偏僻的地段才是。而更令他困惑的是,他的親生父母竟願意跑那麼遠的路程去遺棄他。

  孤兒院的院長是個華人,大家都喊他院長或者史密斯先生,彷彿他從來只有姓,沒有名字;月和耐爾從小便住在孤兒院裡,有時會不禁稱呼他「Father」。史密斯先生看起來很老,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幾歲,月覺得,似乎從自己有記憶開始史密斯先生就是那麼老了。每次月回去孤兒院找耐爾的時候也都會去看院長,幾年過去,院裡的小孩不斷長大,院長卻一點變化也沒有,沒有變得更老,或更年輕,彷彿時間走到他身上就得斜斜地滑開,不能再多留下一些痕跡。

  雷月與耐爾打從相識開始就是最好的伙伴。他們並非無時無刻地膩在一起,月的身邊不乏眾多的同伴,他夠聰明、懂得玩,在真正長大之前是孤兒院裡的孩子王(而耐爾相對地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但大部份的時間他們倆寧願選擇陪伴著對方,用餐時間、午後散步、偶爾空閒時不用上學的早晨,以及每日每日的黃昏。有時夜晚臨睡,耐爾還會在熄燈之後溜下床,鑽進月的被窩裡,或者是月溜下床,爬進耐爾的。但有誰忍心去責備這兩個像天使一般的孩子呢?他們倚著彼此的體溫入睡,彷彿兩隻交疊相擁的可愛小貓,或者小狗,或其他毛茸茸的令人心生暖意的小動物。月和耐爾成為朋友,那是連他們各自的同伴都無法插手的一件事。

  月記得,從小,耐爾床頭的牆壁上就貼著一張四開大小的海報。那是一張Globe Press多年前印行的舊版世界地圖,雖然厚度有些薄,紙張也嚴重泛黃,但看得出來紙質仍然很堅韌,紙張邊緣仿繪了古時候精裝書籍的美麗雕花,左下及右上還各有一個胖呼呼的小天使,正張開翅膀像在追逐彼此。地圖本身也用仿古的方式繪成,標示了世界上重要的地理區域、大部份的國家及城市;清楚,但並不非常詳細,以致看起來倒比較像一張精緻的藏寶圖。每次睡前,耐爾都會指著海報興奮地向月說著自己未來的夢想,他在描述著夢想時眼瞳中發出的精彩的光,甚至足以照亮整間寢室。耐爾想要成為一名旅行者,他想用自己的腳行走在地上,流浪到世界各地各個不同的小鎮,或甚至露塑荒野,他要去看中古世紀的教堂,非洲的大草原,以及充滿神秘氣息的東方。月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耐爾床頭的那張地圖,如同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耐爾美麗的夢想。

  孤兒院裡除了月和耐爾之外,也有不少華裔的孩子,但只有月有中文名字,說是當初送來時襁褓裡就已經取好的。孤兒院的小孩如果被送來時無名無姓,院長會先起個小名,等到滿十歲那年再讓他們替自己取一個,而姓則始終跟著院長姓史密斯。月是在十二歲那年被收養之後,才改跟養父母姓雷。史密斯先生取小名本就非常隨意,再加上小孩子異常豐富的想像力,這套命名制度十幾年實施下來促生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名字。比如天使,Angel,就是院長取的小名,而他給自己的名字是Lucifaniel Smith,路西斐耐爾.史密斯。Angel與月同年。月記得取名字那天,他們倆在史密斯先生的書房裡待了好長一個下午,小小Angel和小小月在成堆的書中,各自找著自己未來的名字。那是一個陽光充足的夏天午后,金色的陽光像箭一般從巨大的窗外射進來,在Angel的周身撞出了一圈光暈,空氣中飛散的書塵也被照得發亮,像許多細小的羽毛。突然,Angel塞了一本很舊的精裝書到月面前,翻開其中一頁,指著上面某個字開心地說:「月,就是這個!月,我的名字!它是一個偉大的天使長被驅逐出天國之前所擁有的,而我要在字尾的地方再作一點小小的變化。」月記得那是Angel難得笑得那麼開心的時刻,他用著很奇怪的音調喊著「月──月──」,喊得月也笑了起來。

  一會兒之後月也下了決定,他將稱呼自己為Uriel,烏列爾。選擇的原因是因為念快一點的話,會跟「月」的中文發音很像,而出處就在Angel那位奇怪天使長的後面幾頁。

  不過,沒有多久,在院裡的孩子們才剛習慣月的新名字時,月就被雷家收養了。

  月離開孤兒院之後,開始超速地,或者根本可以說是瘋狂地成長,無論心智或生理上都是。他不僅受到學校師長們喜愛,也幾乎長年佔領校內最高獎學金得主的寶座。他還接掌校內乏人問津的新聞社,擔任社長兼社刊物總主筆期間,他將原先僵硬無趣的出版品開脫成人手一份的小報,隔週三出刊一次,每期光是廣告業務收入就足以應付印刷費用而綽綽有餘。月的身高也在青春期來臨之時不斷抽拔,他參加了中學部游泳隊和冰上曲棍球隊,練出比例絕佳的修長身形,十七歲那年的他,看上去就彷彿是一位年輕的結實的王。不過,免不了引人懷疑的是,月從未擁有所謂的情人。和月交往的確是件令人感到舒服的事,他幽默風趣,有時成熟有時天真,進退大方得宜,待人又體貼;他的生活裡也不乏些來來去去的男孩及女孩,但沒有誰能夠真正留在他身邊。他深深地吸引著每一個人,卻又像一個無性的天使,不時退向一個更遠的方向。對於這件事,月有自己的說法:It’s a sin to express such irresponsible tanderness。不實際的溫柔是一種罪過。他在網路上的某篇文章中看到這句話,覺得很貼切,便把它牢牢記在心裡。月很明白自己,他是一個無心發展人世間戀愛的人。除此之外,月極其認真,極具企圖性地將自己打造成一顆耀眼的星星,他告訴自己:我要比任何人都更燦爛。

  可是,每當和耐爾見面的時候,不知怎的,月總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孩子。

  月剛離開孤兒院的那幾年,會在空閒的下午坐上往城外的巴士,到院裡跟耐爾碰面。等過幾年耐爾滿十六歲了,按院裡的慣例進城找了份零工,兩人便相約晚餐,然後從市區近郊一路散步回到孤兒院,末了月再坐巴士回家。往孤兒院那條漫長的林道,幾乎就是月對於每次會面記憶的全部了。他們見面時有時說很多話,有時沉默得像兩株安靜的喬木。他們常常併肩坐在附近林道路旁的石頭上抽著偷買來的菸,月會靜靜地注視著耐爾的側臉,看那張逸朗的臉對自己說話,然後月便像個小孩似地低下頭,用視線摩蹭自己的鞋子。在耐爾身邊,月覺得自己只像個穿東戴西的大娃娃,一點成熟的感覺也沒有。想到這裡,月的膚色便更加白晰起來,白得像個白種人。一陣秋風夾帶枯葉燃燒的味道吹過,他幾乎要變得透明了。

  每每相見時,月其實都興奮不已,但其中也帶著某種像水一樣清冽的惱火。他又長高了,月常這樣想,似乎成長是他倆之間的一種競爭。不只是身高,耐爾的肩線如展翅的灰鷹一樣寬闊,胸膛逐漸飽滿結實,他並且變得更粗獷一些了,卻也同時更加清澈,就像一頭溫和的野生動物,桀驁坦蕩,卻又謙遜守禮。耐爾逐漸露現出一種介於男孩與男人之間的奇妙特質,當他坐於林道旁的石頭,似乎便能夠和自然融為一體,風沙吹來便可以輕易在他身上停駐,適合流浪。可他又只是站起來抖一抖,像拍拍一條狗忠厚的腦袋,那些風沙便又從衣衫上飄開,彷彿一幅休息夠了便離枝的景色,無法在他身上落下任何沾染。

  有些時候,月會認為自己正看著的其實是一面鏡子,一面橫亙在他與耐爾之間無形的介質。他看著鏡中的耐爾,彷彿看著從未那樣完美過的自己。月幾乎貼著鏡面,去搜尋、聆聽每一道自鏡中傳來的信息。和耐爾在一起的時光是那麼令月嚮往,可也令他覺得,這種美好的關係似乎會在一個不知覺的時刻上突然崩潰。這一點,使得月始終感到不安,遂而使他更加蓬勃地發展自己,像是為了抵抗那具有某種可能性的未來。

  耐爾在十八歲那年決定要去流浪。他帶著少少的錢和一個背包的行李,還有那張寶貝的世界地圖,在某個眾人昏睡的清晨溜進城裡,到雷家和月道別。他們給了彼此一個長達半小時的擁抱。月不曉得耐爾的雙臂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結實了,他把月抱得很緊,像是要永遠記住。然後離去。

  兩個星期之後,月收到第一張明信片,來自西班牙。




  以現在的狀況來說,那個「具有某種可能性的未來」的確是來臨了吧?月關了燈,重新躺在黑暗中這樣想。他感到有些倦意,便在床上蜷起身子,像一隻憂鬱的貓。

  半睡半醒之間,月想起五年前,他從溫哥華飛了十幾個小時的長途來台灣,只為了一張空白的明信片,以及一個無根無據的想像。上飛機的前一天,他一個人去了孤兒院附近的林道,坐在天使常坐的石頭上發了整個下午的呆。那是楓紅的季節,道路兩旁的樹都像被喚醒似地鮮艷了起來,風很粗糙,像是流浪的旅行者會擁有的麻繩那樣。旅行者的麻繩。月攏了攏外套,坐在石頭上掏出筆記本,用工整的中文把那幾個字寫下來。也像你房間裡的那張地圖,他自言自語地說。

  對,地圖。

  到了台灣,月一下飛機便走進免稅店裡,買了一本台北的地圖。那本地圖有著鮮黃的書皮,條列了一大堆自己的優點,像一條多話的狗。看起來就很不誠懇,他皺著眉頭想。可沒其他辦法。月一手抓著自己的破舊背包,隨手把地圖插在背包裡,便搭上了往台北的客運。一路上他仔細看過那本不誠懇的地圖,然後用有著一點點美麗腔調的中文和坐在旁邊的年輕男人攀談,得到了些許有用的資訊。

  但他最後還是迷了路。月到了台北,莫名其妙地搭上捷運,然後又莫名其妙地下車,走出捷運站發現自己到了一個擁擠著陌生人的鬧區。他想他沒在地圖上看到任何有關於混亂的標示。月拿著地圖站在台北東區的街頭,覺得這幾乎是一個荒涼的地方,自己像是被某個無法言說的巨大意志排除在外,有種違和感。這座叫台北的城市,擁擠、狹窄、人山人海,跟溫哥華比起來簡直像個繁華的shopping mall,耐爾怎麼會在這裡消失了音訊呢?在這繁華的末日之城。

  月在街頭停下腳步,被扔在腳邊的背包,像隻灰藍色的大虎斑貓,一副緊跟著主人可卻又蠻不在乎的模樣。他從口袋掏出一包菸,點了一根,菸的涼味瞬時蔓生成一片繁茂的灰色薄荷田,往他的嗅覺裡流浪。這種涼菸瘦瘦長長,可抽起來一點也不細緻,反而有種荒野的粗糙。天使離開加拿大三年,應該很久沒嘗到這種味道了,月這樣想。他帶了兩條來台灣,打算在找到天使的時候和他分享,他倆最愛的荒涼。

  月開始責怪起地圖。這個號稱能指引人的東西,上面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線條,又用千奇百怪的顏色、符號和文字標出各式街道,劃分每幢建築物,搞得整個畫面鮮艷燦爛得像一大片時髦的仙人掌,頻繁地開出美麗而僵硬的花。那些標示天花亂墜的能告訴我們些什麼呢?月質疑地想。比方說「國軍軍艦門診中心」,是一個專門替軍艦看病的地方嗎?那些生病了的大鐵船真有可能爬上陸地,走一段長路到人群稠密的商業區看病嗎?還有的地方標示了「羅莎」、「麗都」,是說到了這些地方就能夠見到叫這些名字的女人嗎?她們長得美嗎?或者她們是能力高強的吉普賽占卜師,足以將名號紀錄在地圖上成為一個觀光景點,供人參觀膜拜,是這樣嗎?月想著想著竟皺著眉頭思索起來。

  月知道這種想法其實是過於憤世嫉俗,但雖然如此,他仍然不喜歡地圖。那些道路和建築物的名稱看來是那麼地陌生,且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標示著「路西斐耐爾」。攤開所謂的地圖,月不知該從何找起,他看著密密麻麻的標示與線,突然覺得煩躁起來,突然很想狂奔,想把所有的人和建築物,都踩過去。

  站在台北街頭,月手裡緊抓著那本沒辦法告訴他任何事的地圖,再度點了根菸,煙裡浮現天使的側臉。

  然後,他便全心全意地,討厭起地圖了。





台長: 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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