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布街民權路的特殊商賈氣息，中正路與西門路相擁的十字型鬧區，反倒是記憶中與繁華最貼近的街廓。
我經常在KTV點唱一首台語歌「南都夜曲」，伴唱帶畫面極為俗豔，但無損於點歌的虔誠心境，只因為歌詞短暫出現一句「中正路頭，酒醉亂亂顛」。
簡單幾個字，訴盡南都風韻，中正路、運河邊、小西腳與寶美樓……。
姨嬤住在西門路一棟老宅，鄰近友愛街口，樓下是「杏春堂」中藥鋪，隔壁是「吳胃腸科」，母親經常帶我們搭7路或17路公車進城購物，站牌就在姨嬤家騎樓底，免不了上樓打聲招呼，吃糕餅甜點愛玉冰或手打滷麵。姨嬤總是一身碎花旗袍，長髮梳成腦後工整髮髻，手裡搖著織繡扇子，那屋子圍著天井錯落好幾間房，姨嬤是側室，跟大太太的感情卻好得很。我對那棟樓的印象其實不深，只記得整個屋子裡走來走去眾多大人小孩，好個人丁暢旺的家族。
所謂進城購物，也不是閒晃或拜金，全都帶著使命的。開學前，走一趟「王冠百貨」買強力太子龍學生服，要不然就去「生生皮鞋」添購鞋子，偶爾到迷宮一般的「大菜市」剪布，過年前還必須排隊買「黑橋香腸」，或趕在年夜飯之前，全家動員倉促採買應景的新衣裳。對我來說，「王冠百貨」跟對街的「千大百貨」，像中正路上兩顆璀璨的明珠，但姨嬤心目中最時髦的百貨店，應該是中正路另一頭的「林百貨」。
「林百貨」的繁榮，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走進歷史，經歷砲火與冷落，那棟樓竟然還能原狀保存下來，跟對街的勸業銀行舊址互相凝望著，一歲過一歲。
姨嬤說的「哈呀西」，跟我慣常喊的「五棧樓啊」，其實都是林百貨，世代不同，說法各異，倒是中正路底的「沙卡里巴」，心領神會地跨越世代，也不管日文「盛場」（さがりぱ）給了「繁華街」這般文學興濃的定義，那一處庶民吃食的集散地，恰好成為兩代的幸福交叉點，爸媽年輕時談戀愛約會的地方，成了我們這一代的味覺啟蒙地，包括已經消失的雞肉飯四神湯，仍舊堅持生意的「榮盛」米糕、黑白切、鱔魚麵和「赤崁」的棺材板。
在各自憑弔的中正路青春記憶中，鮮少被提及卻總是掛心的，反倒是鄰近運河邊的「合作大樓」。
我對合作大樓的感覺，其實跟菸霧與擁擠脫不了干係，空間裡飄著特殊的氣味，夾雜菸蒂、空調、發霉與汗臭。隔鄰是機車腳踏車寄放處，一次十元，給一張粉紅色或淺綠色紙條，憑證放車。樓上有兩家首輪電影院，「王子」與「王后」，還有台南歌廳、冰宮、撞球間，以及幽暗曖昧、任何跟笙歌飲酒沾上邊的享樂場域。
很多人記得運河底的「中國城」，對於「合作大樓」卻是一點印象都沒有，縱使我執意那棟樓確實曾經在某個時間點座落中正路底，卻不得不因為欠缺線索而淪為若有似無的海市蜃樓，耐不住歲月折騰，總也是稀稀落落，一度還懷疑，是不是自己杜撰出來的荒謬片段。
許多年過去，我甚至以為，合作大樓就跟千大百貨、王冠百貨、沙卡里巴一樣，也在一場大火之後終結喧鬧，毀去年歲裡撲朔迷離的容顏。不久之前隨口提及，父親卻說，那棟樓還在，我隨即騎了單車前去探尋，頂著七月盛夏豔陽與逆光紫外線，才過了國華街口，那棟樓果真出現在清澄的藍白天空中，顯得蒼老又佝僂，猶如佇著柺杖卻還堅持跟那些穿嘻哈垮褲的年輕小輩搏命一般，王子戲院的招牌還在，王后戲院顯然不見了，我牽著單車站在對街，不敢靠近，害怕記憶太沈重，斑駁外牆禁不起思念的重量，一激動就要解體。
的確是風華褪盡，大樓正面依稀還留著當年建築落成啟用的題字，「王子大戲院 中一百貨 王子兒童樂園」。我仰頭看著，陷入自責的情緒中，原來，一直以為大火吞噬不復存在的合作大樓，並未在地圖上消失，只是自己疏於探視而變得模糊，這才想起，自從工程冗長的海安路地下道開挖之後，我對中正路的記憶也因此開腸剖肚，合作大樓斷絕在另一頭，和青春一道埋葬。
就好像這幾年來，我看著早已往生的姨嬤照片，總想起近來頻頻被提及的林百貨，在古蹟重生的口號底下，盤算著如何粉墨登場、重新開張，而姨嬤想必早就輪迴投胎，她這輩子，可有機會看看新世代的中正路與西門路？她熟知的寶美樓已經不在了，而「羊城油雞」與「雙全紅茶」，可還留著上輩子的舊滋味？
我喜歡王冠、千大百貨還在的中正路，就好像姨嬤認為林百貨所在的末廣町最美，一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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