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潘昀珈, 摘自聯合報 )
人體肌膚血脈，無不各有語意……它們知會我的不止是病，而且暗含著某日可能驟然而至的告別。誰也不知那日是何時，但在那日來到之前，我還要穿越多少告別……
8月初蘇拉颱風來襲時，我的眼睛、額頭也開始出現暴風雨。先是右眼外側紅腫，看起來像要長針眼。我沒長過針眼，想起小學時代有些同學長過，都說用手指拉著眼尾用力往後掰幾次就會好。依樣葫蘆了一天，針眼非但沒消失，還為眼眶加高了城牆，視線更加迷濛。而且左眼上方額頭處，同時冒出四個膿包，擦優碘、塗金黴素，仍然屹立不搖。如此左右對峙，看書只能睜一眼閉一眼，而屋外風狂雨驟，無法出門就醫。8月3日，蘇拉姍姍而去，細雨溟溟中走進眼科診所，醫生開了藥水藥膏抗生素，點的擦的內服的三管齊下；「不用擔心，過幾天後就會好。」四天後，右眼加高的城牆逐漸消失，左眼上方的膿包也陸續熟黃，一個個被我用細針挑破，擠出膿水汙血，擦了幾天優碘、金黴素，漸漸弭平了戰場。
這些第一次，到底藏著怎樣的隱喻？
本以為對峙雙方已經和解落幕，哪知它們鬥性堅強，換了位置繼續對峙。一周後，右眼上方額頭開始冒出膿包，一二三四五，比上次還多一個。那些紅得發亮的膿包不痛不癢，只能等著熟黃挑破，但那模樣實在見不得人，只得宅在家裡不出門。8月28日，膿包尚未完全破解，近午起床但覺左眼迷濛，鏡前一望，眼眶竟在一夜之間築起高牆，底下只餘一細縫。那日傍晚吾媳要去香港履新，說好要去機場送行，趕緊電話掛號，吃了午飯戴上口罩、布帽，再去那家眼科求診。醫生見我半個多月裡發作兩次，似也有點驚訝，我問他針眼是否會傳染，不然怎麼右眼長完左眼又長？醫生說，人體皮膚上有很多細菌，免疫力好就相安無事，免疫力差鎮不住，它們就會出來搗亂；「所以—─，」醫生換了嚴肅的口氣說：「妳最好去看內科醫生，驗血檢查一下妳的免疫功能……。」——檢驗免疫功能？以前可沒醫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啊！
走出眼科醫院，再戴上口罩、布帽，直奔桃園機場。以這樣遮掩如竊賊的樣貌去送人遠行，這也是以前沒有的。——那麼，這些第一次，到底藏著怎樣的隱喻？
絨毛裡的細菌
那晚回家就預掛了次日上午的內科門診。然而次晨吃過早餐竟疲憊得只想再躺一下；不料一躺竟過了十二點，門診時間已截止。8月30日，終於到了內科醫生面前，摘下口罩、布帽讓他審視眼睛與額頭，並逐一稟告一個月來的起伏轉折。醫生調出我半年一次的驗血報告，邊看邊說：「以妳的身高來說，體重稍微重了一點，以妳的年齡來說，沒有三高，這是好現象。不過還是得針對免疫系統再檢驗看看，這種檢驗不需空腹抽血，妳等一下就可以去抽，但檢驗項目比較複雜，一個禮拜後再來看結果……。」
一向講究養生的C得知我如此這般，問我最近吃了哪些上火的東西；「妳這些症狀都是火氣大啦，要多吃一些降火的食物。」有啊，奇異果不是寒性水果嗎？我最近每天吃兩個呢。「奇異果啊—─，」她在電話那頭沉吟了兩秒鐘，「妳是不是有過敏體質？」是啊，年輕時對蝦子、酒精都過敏，現在對酒精還過敏。「說不定妳對奇異果也過敏，下次問醫生看看……。」
9月6日，左眼已癒，膿瘡未息，回診看驗血結果，醫生對著密密麻麻的電腦螢幕說，「看起來還好啦，還沒到警戒線，不過有些指數是稍微高了點，妳有睡眠障礙嗎？」沒有。「今年做過癌症篩檢嗎？」有，衛生所通知我到你們醫院檢查，是免費的。「做了哪些項目？」乳癌大腸癌子宮頸癌，都沒事。「那很好，妳可能是太勞累了，以後要多休息，也要注意飲食……。」—─我看不清電腦上那些檢驗指數，但聽懂了醫生的弦外音：妳的免疫系統亮黃燈了！
醫生，吃奇異果會過敏嗎？我沒忘記C的提醒。
「奇異果是很好的水果，」醫生說，「但各人體質不同，有些人吃了確實會過敏，我治療過一些病人，發得滿嚴重的，有的全身都紅腫了。妳如果體質過敏就不要吃嘛，台灣水果那麼多，不差這一樣。不過妳的免疫力降低，最重要的還是以後不能太勞累……。」
一個多月前，吾女告訴我吃奇異果可以減肥，「要連皮一起吃」。我以前少吃這種進口水果，為了減肥每天吃兩個。看完內科醫生回家後，立即打電話給吾女，說我的針眼、膿包可能是奇異果過敏引起的。「妳吃之前有沒有先把皮上的絨毛刷乾淨？」沒有啊，洗一洗就好了嘛。「媽呀，那些絨毛裡面藏了很多細菌呀！」妳只說要連皮吃，又沒說要刷絨毛。「誰知道妳這麼沒常識啊？唉，妳看，妳把細菌都吃進去了，難怪……！」——既然奇異果會過敏，當機立斷不再吃，額頭右側的膿包一周後也都破解了。
水餃裡的胡椒
然而奇異果顯然不是唯一的禍首。停吃半個月後，9月20日左眼下方又長出針眼，人中處也冒出一粒膿包，我照醫生處方去藥房買抗生素服用，心裡不免生出「何時才了」的憂心，遂再打電話給C，說奇異果會過敏已不再吃，這段期間也吃了不少降火食物，怎麼針眼和膿包還陰魂不散？絲瓜、蛤蜊、綠豆、冬瓜、菜頭、竹筍、苦瓜；水梨、火龍果、西瓜、香蕉、拔拉、仙草、青草茶……，我從沒吃過這麼多寒涼食物啊。「還有沒有別的？」C窮追不捨的說：「再想想看吃了什麼以前不常吃的！」
仔細回想，我的飲食是簡單得近乎貧乏的。退休前日夜顛倒，少吃早餐，晚餐在報社大眾食堂，因而體質畏寒常感冒。退休後三餐正常，不炒不炸不油不辣，每天吃三、四種水果，青菜隨季節遞換，5月至10月間可洗冷水澡，感冒亦漸少。上午喝一杯咖啡，晚餐吃吐司抹芝麻醬，兩者算是熱性食物，但幾年來相安無事，應不是它們「引火」上身。仔細再想想，除了奇異果，最近還吃了什麼以前不常吃的？對了，暑夏期間過於忙碌，無暇洗菜料理清淡飲食，在超市買回手工水餃，餓了就煮十二個解飢。這水餃鮮美實惠，每袋六十個，已經買過四袋，兩個多月來陸續吃了二百多個；難道它有什麼問題？從冰箱取出餘下的小半袋，細看它的成分標示：豬肉、高麗菜、鹽、蔥、薑、胡椒；只有最後一項以前不常吃，也許是它的問題？關上冰箱趕緊去書房找出李時珍（1518-1593）的《本草綱目》，看看他如何定論「胡椒」。「時珍曰：辛熱純陽。走氣助火。目發瘡。」又說：「熱病人食之。動火傷氣。陰受其害。時珍自少嗜之。歲歲病目。而不疑及也。後漸知其弊。遂痛絕之。目病亦止。……」──如此看來，我的體質好像已由寒性轉為熱性，才會「熱病人食之。動火傷氣」。那麼，一個多月來的病目、發瘡，追根究柢竟是胡椒！六百多年前李時珍即知其弊，「痛絕之」，我今既知，此後當亦絕之矣。
身體裡的語意
答案似乎越清楚了，緩緩呼出一口大氣，把厚重的《本草綱目》放回書架。然而，腹肚內「走氣助火」似仍未熄，身軀如在燃燒，頹然坐於書桌前閉目沉思。唉，必須再吃多少降火食物，才熄得了這團火？只靠食物，是否就能熄了這團火？這麼遲疑思索著，內科醫生的話又於耳邊響起：「妳的免疫力降低，最重要的還是以後不能太勞累。」——比起絨毛裡的細菌、水餃裡的胡椒，長期「勞累」想必是更大的一團火，否則醫生怎會說「最重要」？人體肌膚血脈，無不各有語意，妳無法目視耳聞那些隱藏於內的語意，但從第一次長針眼、膿包竟接二連三的外顯，應該也足以解讀其意了。在黃葉紛飛的秋末時節，它們知會我的不只是病，而且暗含著某日可能驟然而至的告別。誰也不知那日是何時，但在那日來到之前，我還要穿越多少告別；還有多少告別需要喚回？是了，
人世行走，難免為情所繫，常常身不由己。這些年來，無能解繫一些情，忙於為人作嫁無暇創作，生活如陀螺旋轉，長期處於勞累之中。教學，編書，替人寫傳記、整理文稿……，這些事當然各有其意義，卻都切割著我的日與月，分與秒，幾乎沒有完整的時間創作。那些「未完成」的意念與殘影，不時於腦海浮盪，悸動之中只有空虛憂煩，身心疲憊不已。及至這個秋深時節，隱藏於肉體深處的語意，終於藉由奇異果與胡椒的融合，陸續浮升為三個針眼十粒膿包。這外顯像噩鬼圖騰懸於臉面，如此赤裸又如此凶悍，我必須領受這誡示，把「創作者的我」喚回，並向與創作無涉的事告別。
【2012/12/2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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