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呼吸依舊隨著步調無情地脈動，這一刻全台北的指針又指向五點半。貼近地面的夕陽還想維持它的驕傲，放著照耀大地的光，再次看著魚貫走出辦公大樓的一群人—一群朝九晚五，連表情都一成不變的人，又是一堆面無表情，微俯著頭，彷彿走出監牢，毫無生氣的都市新貴。不過，今天卻有一個例外。
是顏中雲！那平日最不起眼，頭低得最低的一個。今天他眼裡卻不可遏制也不想遏制地流露出得意，揚起的嘴角一派笑意，還帶著一絲殘酷。
哈哈哈……他心裡恣意狂笑，哈！我發達了！哼！這下子你們要倒大楣了！嗯……對！那個老把工作推給我的老王……那個小陳交給我東西總用摔的還加上白眼……還有那個每次在辦公室大講私人電話的Tiffany……嘿嘿……看我怎麼修理你們……他不知不覺跨上電車，唇邊的笑意不覺更濃了，一邊幾雙眼睛不由得注視，他也恍若未覺。
這也難怪，是的，顏中雲今天升官。業務部經理！多少人眼紅的肥缺！部裡兩大派系鬥爭下竟讓他得利！一向保持著老實樣，沒人對他有戒心，今天向總經理一告，果然如願以償。畢竟嘛！在他們這一行，當上業務部經理無疑便是問鼎總經理的位子，當然要「慎選」。
擠在通勤電車裡，夕陽已然沉沒，顏中雲透過車窗看見漆黑中的兩盞車燈，驀地想起夢裡的那雙眼……一片漆黑中閃耀著奇異光芒的兩隻眼睛。
說起這雙眼，顏中雲第一次「夢見」它時驚疑不定，一度懷疑自己碰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然而五年來跟著「它」的指示卻一路平步……漸漸地，顏中雲把「它」的出現解釋成那是自己的潛意識藉由夢境指引自己—昨晚就是「它」告訴顏中雲：「時候到了……去放手一搏……」所以他現在正得意：「我怎麼這麼聰明！」車漸行漸緩。
到站了！他的思緒被打斷，被人潮帶出了車站。穿過熟悉的街道，走進公寓大樓，突然發覺身後一個墨鏡黑衣的高大男子跟著閃了進去。顏中雲一凜：該不會是袁副……聽說他有黑道撐腰哪……電梯停在六樓，那男子跟著顏中雲出了電梯。顏中雲中正猶豫不敢開門，怕就不明不白死在公寓裡……聽得一聲開門聲，那男子走進對面的單位。「去他的！嚇我！」顏中雲鬆了口氣卻不忘暗罵，這年頭，反正誰也不認識誰。
顏中雲走進家門，沉入一片黑暗，正要打開燈—忽然他震了一震，伸出去的手就凝在半空中……
熟悉的黑暗中，竟出現了那熟悉的目光！那雙眼！一反平日閃爍著智慧，今天卻似乎帶著輕蔑和不屑正逼視著他，彷彿在譴責他的忘形！
一股莫可名狀的詭異和不安在空氣中散漫。
這是夢……顏中雲不敢再想，下意識地吞了吞口水，閉上眼勉力定下神按下開關，慢慢地張開眼……
—那是隻貓，竟是隻貓！
來不及納悶怎麼會有隻貓而且還闖了進來，只見牠猛地一竄，竄上顏中雲的置物櫃一撥，一框蝴蝶標本從半空落下。顏中雲連忙衝去一接—這可是他母親買給他到如今唯一還留存的東西。匆匆一瞥，還好沒摔到……奇怪，蝴蝶翅膀的邊緣怎麼開始剝蝕了？標本不是不壞的嗎？
他無暇細想！因為那貓閃電般進了他的書房，翻起一堆塵封在一角，早被顏中雲遺忘了的東西……
忽地—那貓「挑」了一張泛黃已久的照片。顏中雲一呆，望著那照片愣愣出神。
那是一張他國中時代的相片，看著照片裡高高興興地拿著水彩筆的青年，那燦爛的笑容竟令他幾乎不識。什麼時候，他連舊夢的遠颺都給遺忘了？
那貓直盯著顏中雲，突然「唰」地一揚爪，在顏中雲臉上留下三道清晰的爪痕！
「天！我剛升經理！叫我拿這張臉怎麼見人？」顏中雲怒火中燒，「看我怎麼修理你！」
看見顏中雲的舉動，那貓迅速跳至窗口。不知人在盛怒下是否會產生錯覺，顏中雲似乎看見牠搖了搖頭隨即竄出鐵窗去了，顏中雲那肯放過！一奔，手猛力往前一伸，拿住了已在鐵窗外的那隻貓！那貓的身子被他抓住了，卻見那雙眼竟不停留地向前飛去，活生生地「奪眶而出」。
顏中雲嚇了一大跳，放開貓要縮回身子—這一驚卻更是非同小可！不知怎地他的頭已穿進了鐵窗窄細的欄干間，卻縮不回來。
他就這樣，永遠卡在那裡了。
-----------------
算來這是舊作，發表在高一，十六歲的一九九九年，當年還得過學校裡文學獎的極短篇首獎，嚴格說來，也不能不算是我開始創作的契機。
重閱重整卻有如朱天文之言，看自己的文章像燙手山芋，光是迎面而來的無數驚嘆號就叫我怵目驚心。太多稚嫩之處，我卻硬讓自己盡量不作更動。保存原貌的另一層意義，是保存當時的自己--畢竟記憶是很吊詭而可欺的。
於是時間流轉，恰是五年，我回頭望。時間畢竟是有意義的。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