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知道，阿砲的復仇是沒有計劃的。可我還是忍不住問他怎麼個復仇法？站著復？躺著復？用拳頭復？或用棒子復？
阿砲直楞楞看著我，說我問那麼多幹什麼！
「到底要不要來啦？」
他一肚子鳥氣，無處發洩，像是個在起跑線預備已久的田徑選手，眼睛盯著地面，老大不爽地等待裁判遲遲未吹的哨音。
幹仔躲得老遠講他的電話，一通接著一通、一通接著一通，不知是故意拖延講話時間，好避免掉這種尷尬場面？抑或他和朋友早串通好，一起對錶約在這時候打來，好藉故離開？總之，他講電話的鳥態，在我看來，就是那種有一搭沒一搭的模樣！
雨，從早上斷續飄到現在，此刻，路燈下更形明顯。
我總覺得阿砲是那種喜歡惹麻煩的人。就像有一晚，大夥兒無聊，騎著車兜兜風，倒也快活愜意，誰知他老兄也沒知會，突然猛力煞車，按了車頭就逕往騎樓裡鑽，然後熄火。其他人紛紛煞車不及，一台台落在稍遠距離。有些心不在焉、一路風馳電掣跟上來的同伴，乍驚之下還轉到快車道上。
誰也不曉得他在搞什麼鬼，個個面面相覷。有人以為他是尿急了，有人以為他接到他媽或馬子或哪個重要人物的電話，讓他不得不迴避起來講話。
最後大家無趣了，開始各自聊個自的，一些沒雙載的個體戶乾脆就趴在車頭上發起神來。直到幾分鐘後，他從騎樓裡走出，把手上的東西舉向前給我們看。
「幹什麼？」幹仔接過他手上的車鎖端詳半天，看不出端倪。阿炮仍一臉奸笑，顯得有點得意。
「那台車的」他指向一台藍色豪邁125。
「然後呢！」幹仔看著他，也笑了，帶點好奇的邪惡欲念。
「如果把這排車的車鎖全調換了，早上這裡應該會蠻熱鬧的吧！」
那天早上，我們幾個人吃了有史以來最好笑的土司加蛋，和大杯冰豆漿，是阿砲請的。他說：「謝謝大家幫忙！」
還有一次，阿砲提議到新公園。這次只有幹仔跟他去，所以我是聽幹仔說的。他說阿砲在廁所裡遇到一個對他有興趣的老玻璃，他一直看著阿砲撇條。
「然後？」
「我和阿砲看看四周沒人，就把他拉到草叢扁了一頓！咯咯咯……」
幹仔說著說著，再度露出那種意淫似，玩狎到近乎猥褻的扭曲嘴臉。
還有一次，明明在天橋上好端端地走著，他老兄就愛找碴，也不通知一聲，突然就衝出去一腳踹翻討乞人的碗公，弄得零錢鏗啷啷啷啷啷滿地滾，嚇得我和幹仔拔腿就跑。後來我們還像做錯事一樣被阿砲罵：
『小雜種，沒義氣！』
還有……其實還有好多好多次，很難一下講完，總而言之，他是個愛找麻煩的人。他三教九流的兄弟不少，有的愛說大話，有的迷迷糊糊飽食終日，但仍不乏一些講義氣的人物。只不過這次算他走了眼，找了其中一個最混蛋的當室友。朋友的緣故，我帶衰被扯進來。我覺得我們這個可愛的室友一定不太了解他，所以才會欠下一屁股房租落跑。
是的！一定是不太了解他，所以才會落跑的當晚，還找人偷偷摸摸的把電視與冰箱一併搬走。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有點擔心阿砲捉摸不定隨時發作的暴戾脾氣。
我依稀記得五年前唯一被群體圍毆的經驗。在那當下，已經沒有太多是非曲直了，大家的情緒已經純化到只想看人被扁和扁人而已。
形式化的罪行宣判，在不到幾秒後，就被一兩個臉紅脖子粗的大嗓門用髒話堵住，然後接下去，快速逼近的風聲，腳步聲，風聲，腳步聲，再來全雜亂了！看不到拳起腳落，感覺不到痛楚，最清楚的，仍是那種鬱鬱悶悶的聲音，像是從自己身體內部迸出來似的！
還有什麼呢！或許仍嗅得出施暴者內心的不安吧！因為不確定，心有罣礙，所以我體驗到他們施展在我身上的勁道，從前幾下的激越，衰敗成後幾下的不安與勉強。好像在短暫的時間內，我竟隱約碰觸到他們潛藏的良知，碰觸到他們掩蓋在內心裡的脆弱一樣。
後來畢業當天，有個室友也同眼前的阿砲一樣，跑來找我執行復仇計劃，還說一切都已經安排就緒，那幾個失勢的傢伙全在教室裡等著。
等著什麼？等著被揍。
而他也等著揍人，就欠我未曾討回的一拳一腳了。
突然我就覺得有趣，才剛一起唱完驪歌而已耶！說不定他們幾個就坐在離我不到幾公尺的位置。難道在校長主任用感性的語調祝賀的當下，他們內心已經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地等著被揍？而另一群人也同時懷著另一種心情，興高采烈躍躍欲試的等著揍人？
不論將開扁的，或等著被扁的，在悠悠的驪歌聲中，全混得曖昧不堪！
我遞給阿砲一根煙，幫他點著火，然後蹲了下去。
幹仔總算收起那隻他馬子剛送他的GD92，淑女得要死，老被阿砲笑。
「你呢！」我問幹仔。
「媽的，干我屁事！」他把視線別向黑夜中的某個焦點。很顯然的，他不想再為阿砲淌這混水。
一隻蟑螂從我腳畔掠過，黑壓壓兩根觸鬚，左右探測一番，又躲回黑暗處。
「……再過一段時間吧！現在太敏感，誰都知道是你幹的。」
「隨便你啦！反正到時候會通知你，自己看著辦！」
阿砲彈掉煙蒂，揮揮手，就和幹仔一塊騎上摩托車，往反方向走掉。
我繼續蹲在那良久，直到回神後，才發現忘記提醒他們，前面有臨檢，記得要戴安全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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