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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10 13:39:36| 人氣23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林兆華:我渴望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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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兆華,話劇導演。19367月出生,祖籍天津,早年參加工作,1961年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1961年開始從事藝術工作。現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導演、副院長和中國戲劇家協會常務理事、北京大學戲劇研究所所長等職務,至今已導演60余部舞臺作品。現居北京。在北京人藝,林兆華導演的《紅白喜事》(1984)、《狗兒爺涅》(1986)等名劇,在藝術上和票房上都取得了極大的成功。《風月無邊》(2000)、《趙氏孤兒》(2003)等作品,是他將中國傳統戲劇美學結合到當代劇場創作中的成功嘗試。

 

  林兆華在1980年代與劇作家高行健的合作,對中國當代劇場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1990年代,他與劇作家過士行合作的《鳥人》(1993)、《棋人》(1995)等一系列作品,從對戲劇藝術的探索到內容與時代的關連,都引起了觀眾和文化界的廣泛關注。除了戲劇創作,他還擔任了大型藝術節的藝術總監,如契訶夫國際戲劇季(2004)、易蔔生國際戲劇季(2006)等。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林兆華的作品就陸續受邀至莫斯科、柏林、義大利以及東京等地進行海外演出。

 

  1987年,林兆華受邀成為國際布萊希特學會成員。1989年,林兆華創立了以個人名字命名的戲劇工作室,致力於創作當代戲劇精品,培養中國年輕一代的戲劇創作者,推動中國戲劇與今日世界直接對話。

 

  工作室的重要作品有:《哈姆雷特》(1990)、《浮士德》(1994)、《三姐妹。等待戈多》(1998)、《故事新編》(2000)、《櫻桃園》(2004)等。作為中國當代話劇界最具活力的領路者之一,林兆華一直抗拒體制內單一的戲劇,對自由的渴望,對新的創造力的發現,既是他藝術創作的動力,也是他展示藝術個性的最重要的手段。

 

  一1990年的秋冬之際,林兆華導演的《哈姆雷特》在北京電影學院小劇場登臺。這是他成立工作室以後的第一部戲,內部演出。消息是通過嘴巴傳出去的。

 

  舞臺看起來淩亂不堪。背景的整面牆上,掛著一塊骯髒折皺的黑灰色幕布。同樣骯髒折皺的黑灰色幕布鋪滿地面。左右兩側臨近台口處,有一堆可以轉動、敲打起來叮噹作響而實際上已經毫無用處的廢舊機器。上方,懸吊著五台時轉時停、殘破不堪的電風扇。一把普通的廢舊理髮椅,是國王或王后的御座。這構成了林兆華心目中的北歐宮殿。

 

  時年37歲的濮存昕飾演哈姆雷特。但他不再是穿緊身衣、披斗篷的王子裝束,而是中性顏色的隨身便裝。其他演員的服裝色調灰暗,質地粗糙,製作粗放,袍服的下擺任其袒露著未加工過的毛邊。在林兆華的宮殿裏,世界和人,都是由這類粗糙、醜陋和骯髒的東西包裝起來。

 

  在現實世界,整個社會正經歷高潮之後的喘息。林兆華後來對我說,那時大家都很迷惘。人的思想是困惑不解的。人只要有思想,就有痛苦,沒有思想就變得麻木。

 

  1989年,時任人藝副院長的林兆華“秘密”成立了自己的戲劇工作室。在人藝體制內,林兆華常常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排戲。他在人藝的外號是“業餘院長”。他不喜歡做行政工作,也不喜歡一個劇院只有一種戲劇風格。林兆華說:“從我內心來講,如果沒有一個極強的衝擊力,我就下不了決心去排戲。”

 

  所謂“極強的衝擊力”,一個是他得在劇本裏發現新的東西,然後是可以在舞臺上製作出新的東西。但這些“新東西”要實行,就得往前走。而在人藝,稍微往前走一點都是很難的。林兆華說:“我當了副院長以後,知道有些東西實際上在劇院裏是實現不了的,也不可能。如果那樣做,我也會給劇院帶來麻煩。”

 

  但是他更受不了在藝術創作上有所限制。從導演的狀態上說,他渴望每部戲都能發現一點新的東西。戲劇工作室成立後,第一部戲就是《哈姆雷特》。

 

  脫離了體制束縛的林兆華,決定在哈姆雷特上尋找新的東西,能對他產生極大衝擊力的東西。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哈姆雷特的困惑,同時也是每個人都面臨的困惑。人人都是哈姆雷特。在《哈姆雷特》的說明書上,林兆華寫下幾行“導演的話”:“哈姆雷特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在大街上我們也許會每天交錯走過,那些折磨他的思想每天也在折磨我們,他面臨的選擇也是我們每天所要面臨的。生存或者死亡是個哲學命題,也是生活中每一件具體的大事和小事。是或者不是,你只能選擇其中一種。”

 

  在舞臺上,哈姆雷特的扮演者濮存昕,會突然轉換角色,飾演起國王來。奧菲莉亞的扮演者也許會突然變成王后。掘墓者可能搖身一變,成為大臣波洛涅斯,奧菲莉亞的父親。角色之間的轉換,錯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荒誕粗陋的舞臺佈景一樣,林兆華營造出一個混亂顛倒、黑白不分的複雜世界。

 

  《哈姆雷特》劇組彙集了一大幫戲劇熱愛者。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實驗話劇院、人藝,以及搞先鋒戲劇的牟森,他們一共9個年輕人,湊成一個自由團體。1990年的夏天,他們發出了宣言:“像一群浪遊者,我們偶爾相聚,只是為了排一次《哈姆雷特》,清除道上的垃圾,抖掉身上的塵土。眼睛時而會睜不開,兩腿抖抖索索。”

 

  “也許我們永遠只是一群路人,過客和漂泊者,但我們畢竟已經啟程,我們將繼續體味那邁動在無際荒原上步履的堅韌和滯緩,在回歸故鄉的路上有時還會當當乞丐,但這又何妨呢?!”

 

  那年冬天,儘管《哈姆雷特》只在北京電影學院內部演出了六七場,但看過的人很快把它帶來的震撼,傳到了全世界。德國慕尼克藝術節給中國文化部打電話,邀請林兆華攜戲參加,但因為它屬於“個體戶”製作而被官方拒絕。成就《哈姆雷特》的夢幻戲劇團隊,也讓林兆華至今懷念。此後,他可能再也沒有這麼一個強大的陣容去排一部戲。他再也沒有專門為一部戲去寫滿一紙“導演的話”。在這篇只有442個字的短文中,林兆華最後寫道:“我們今天面對哈姆雷特,不是面對為了正義復仇的王子,也不是面對人文主義的英雄,我們面對的是我們自己。能夠面對自己,這是現代人所能具有的最積極、最勇敢、最豪邁的姿態。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別的了。”

 

  “真的,我們除了面對自己,沒有別的辦法。”

 

  二林兆華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但他自小就擰著一股勁。不願意受束縛,喜歡自由。上小學時,全家因為姐姐的肺病要搬到天津郊區去,幾個弟弟分別都轉了學,因為郊區的家離學校實在太遠。只有林兆華抗拒轉學。他上的是天津最好的小學,每天早上天不亮就開始走路上學。

 

  因為家境有變,林兆華的高中是在業餘幹部中學讀的。他討厭一成不變的生活,覺得整天坐在辦公桌前很枯燥。恰逢國務院來了新通知,在職幹部有同等高中學歷可以報考大學。他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1961年,林兆華畢業被分配到人藝當演員。

 

  “演員非常耗費生命,一部戲頂多兩三個主角。”林兆華後來回憶說,“幾十人的戲,大多數演員都在那裏耗著。有心的演員還讀點書,沒心的就在那兒浪費生命。”而且,演員是很被動地接受角色。你想演什麼、創造什麼不能隨心所願。對於渴望自由的林兆華來說,僅僅做一個演員,根本滿足不了他的創造力。

 

  林兆華屬於那部分有心的演員。文革開始後,他沒有融入革命隊伍,而是暗自讀起書來。雖然被抄了家,但去圖書館仍能借到一些和意識形態無關的名劇,比如易蔔生、莎士比亞。有時候,他會和人藝的老書記趙起揚談論創作。

 

  文革結束後,趙起揚重新主持人藝工作。他對熱愛讀書的林兆華有好感,而且知道他不想做一輩子演員。1978年,林兆華排出了他人生中第一部戲《為幸福乾杯》。

 

  “戲沒什麼意思,但老藝術家們認為‘這小子很有才華’,這是極好的起點。”

 

  排了兩部戲之後,林兆華找不到那種“極強的衝擊力”。這是1980年代初,他覺得中國的戲劇界不正常。“這麼大一個國家,這麼多人口,搞戲劇的這麼多人,怎麼只有一個主義(現實主義),看一個戲就可以瞭解全國的戲劇狀態。”這時,他遇到了高行健。

 

  1982年,林兆華和高行健合作的《絕對信號》在人藝一樓小排練廳“內部演出”。舞臺上,連景都沒做,用燈光箱子當車底,釘個梯子,一小桌,三把椅子,中間一工具箱。差一個追光,林兆華就用五節電池的大手電筒自己打。

 

  從故事上來講,《絕對信號》其實是一個非常傳統的戲劇,完全是現實主義的。故事發生在一列火車的尾部車廂裏,寫一個困頓、失業的青年黑子,從失足到新生,從內心充滿矛盾,到決然地同車匪決裂的心靈歷程。有完整的結構和情節。

 

  但林兆華當時只有一個想法,排一個與眾不同的戲出來。而這部戲給了他衝破中國戲劇單一局面的機會。在《絕對信號》的劇本裏包含了三個空間:現實的空間、回憶的空間、想像的空間。如果把這三個空間同時在舞臺上表現出來,用現實主義的導演手法根本不可能完成。

 

  要想同時表現三個空間就要運用特殊的手段。“現成的東西沒有,你又不想去用現成的東西,所以只能是創造。”林兆華說,“那個戲是在排練過程中,和演員摸索出來的東西。現在看來,它實際上有很強的意識流風格,這在當時是非常超前的。”

 

  內部演出結束後,八九分鐘沒有人講話。林兆華緊張得透不過氣來。這時,一個老演員田沖說,北京人喜歡吃一種鐵蠶豆,甜酥蹦豆,四川有一種怪味豆。我們就把這部戲當怪味豆吃,其實也不錯。林兆華對這句話印象極深,多年以後談及這部戲,他總會提到怪味豆。事實上,在許多人藝的人看來,林兆華永遠是一顆怪味豆。

 

  《絕對信號》取得了廣泛的認同和成功。觀眾擠得滿滿當當,戲從一樓的小排練廳搬到了三樓的宴會廳,最後又拿到了大劇場演。一共演了100多場。林兆華曾說,這部戲使他開始有點開悟的感覺。

 

  整個1980年代,林兆華和高行健的合作達到巔峰。在《絕對信號》之後,他們相繼排演了《車站》、《野人》、《彼岸》。他們開始聊所謂“全能戲劇”的設想。在這個過程中,林兆華開始覺得,舞臺上沒有不可以表現的東西。他在接受訪問時曾說:“這幾個戲很大程度上是在舞臺表現上沒有框框。我過去沒導過戲,也沒被各種流派理論左右。”

 

  但這種自由的創作狀態,在人藝體制內卻無法實現。在戲劇界,批評聲也無處不在。要想保持自己獨立的藝術個性,第一得堅持,第二得尋求新的機會。1989年,林兆華成立戲劇工作室。此後數年,他多次表示想辭去人藝副院長的行政職務,但沒有成功,直到他退休。

 

  三1980年代末,高行健遠走他鄉。林兆華在本土找到新的劇作家過士行。過士行是戲劇界的鬼才,過士行的作品怪誕,機智。像寓言一般的《閒人三部曲》都是林兆華執導。和林兆華一樣,過士行有著直面現實的勇氣和先鋒意識。這讓他們趣味相投。當然,他們合作的每一部作品都伴隨著爭議。

 

  林兆華從來不怕爭議,但他甚至不參加任何有關戲劇的辯論。對他來說,保持心靈的創作自由狀態更為重要。藝術個性不能受到任何意識形態和金錢的捆綁。

 

  林兆華說:“我很幸運,1980年代碰到了高行健,1990年代碰到了過士行。他的戲從內容上說有思想深度,而不是概念化地去表現什麼問題。”在《閒人三部曲》之後,林兆華和過士行又合作了《尊嚴三部曲》中的前兩部(第三部還未演出)。在這個過程中,林兆華發現,中國原創的戲劇文學式微,再找一個類似高行健或者過士行的人物,已經很難。“不客氣地講,我們現在很多文學創作、戲劇創作大部分還是在意識形態上打轉轉。”

 

  當找不到更好的原創劇本時,林兆華選擇從世界名著和文學中尋找機會。從戲劇工作室的第一部戲《哈姆雷特》開始,林兆華排演了一系列世界名著:《浮士德》(1994)、《三姐妹。等待戈多》(1998)、《理查三世》(2001)、《櫻桃園》(2004)、《建築大師》(2006)。

 

  林兆華對體制內單一戲劇的抗拒,成為他後來作品中恣意想像的源泉。他把契訶夫的《三姐妹》和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合在一起排。他覺得這是一個有檔次的藝術品,但沒想到票房不佳。戲劇界的評論不好,但文學界和繪畫界卻感覺奇好。不過,儘管這部戲是林兆華和舞美易立明自己掏錢在支撐,但林兆華卻從這種自由創作的狀態中,得到了自身精神的滿足。這種滿足是他堅持自由排戲的動力。

 

  但觀眾給予的滿足來得很慢。林兆華說:“當《三姐妹。等待戈多》票房慘敗的時候,真的只有幾十個人在看戲,我心裏也受不了,我當然希望有更多的人來看。”自19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的變化是急速的,狂熱的消費主義對戲劇界也是一種侵蝕。林兆華曾經感歎,1990年代的戲劇比1980年代是一種退步。到了2000年以後,林兆華越發覺得,他心目中的戲劇精神,已經很難在這個圈裏看到—包括他自己。

 

  2007年,林兆華再次選擇排演一部世界名著,莎士比亞的《大將軍寇流蘭》。它之前從未在中國演出過。林兆華之前把劇本委託給英若誠翻譯,後者于2003年逝世,譯稿完成在病榻上。林兆華說這部戲是莎士比亞一生對於人、社會和階層的剖析。對他來說同樣如此。“這部戲不是某個人物和臺詞在觸動我,而是無數的觸角在刺激我。”這年林兆華72歲。

 

  四我見過林兆華多次。他總是躲在每場戲開演後的劇場門口處,在最後一排站著,坐著,或者到門外吸煙。他的觀眾們早已熟悉這個身影,來來往往,偶爾會喊一聲:大導,你好!”

 

  他不喜歡媒體。記者一個勁兒讓他說,或者批評,但說多了記者又不寫。他的談話大多都是同樣的內容,聽多了看多了,仿佛那些問題已經擺在那裏很久沒人管─重複再說的意義在哪里?但他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他忍不住。不過,他自己也說:“你著急有什麼用?”

 

  我們約好在朝陽文化館二樓的大劇場見面。即將再次上演的《哈姆雷特》在這裏進行最後一次排練,當天主要是排演光線。距離《哈姆雷特》第一次在北京電影學院的內部演出,正好十八年。當年的演員,只有濮存昕回到了劇組,他已經55歲。

 

  舞臺上,佈景大致像當年一樣,一個混亂粗糙的宮殿。觀眾席散落著幾個工作人員,幾個記者,還有一些不明人士。林兆華斜穿著一件灰色外套,一截袖子搭拉在肩上,在劇場裏不停走來走去。

 

  媒體採訪安排得很緊湊。他跟大家說,一個一個來。如果在採訪過程中,有另外的記者插入問話,他會生氣地喊道:“你等會兒!我先和這邊說完。”但談話是斷斷續續的,常被工作人員打斷。林兆華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他偶爾會陷入自己的思考,等抬起頭來,接著問一句:“咱們說到哪兒了?”

 

  那天下午,飾演掘墓者的演員(他同時扮演奧菲莉亞的父親)沒來。因為到外地拍電視劇,他沒趕上這場排練,但他答應林兆華隨後就趕來。這是我第一次在劇場觀看《哈姆雷特》。它也是斷斷續續的,林兆華隨時會拿著話筒大吼一聲:“不對!這裏不對!”

 

  我曾聽說有記者採訪林兆華時,一言不合,他轉身就走。這讓我很緊張。終於輪到我們採訪時,已經是那天下午的第二次排練。燈光打在舞臺上,林兆華坐在觀眾席中央,我坐在他後面,四周暗黑,我只能看見錄音筆上跳動的音頻。

 

  大部分時間,他盯著舞臺。偶爾,會轉頭和我說兩句話。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我幾乎要把耳朵湊到他的臉上。哈姆雷特在舞臺上的大聲有力的獨白,時刻打擾著我的神經。有時候,你會覺得林兆華平易得像個鄰家老頭,他還會把面前桌子上的果丹皮塞給你吃。但有時候,他一言不發,仿佛在生你的氣,半天都沒有一句話。

 

  林兆華最喜歡談的話題,仍是《哈姆雷特》。他懷念當年的那個團隊,以及那些人所代表的戲劇精神。他說:“現在再排這個戲,我心裏翻騰。”我問他,當年所寫的那段導演的話,還適合放在前面麼?“為什麼不能?同樣適合!”

 

  但《哈姆雷特》面對的困境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下午6點,“掘墓者”終於從電視劇趕了回來。他趕上最後一場戲,此時,他的角色變成了福丁布拉斯,那個最後被哈姆雷特指定為王位繼承人的“小丑”。

 

  他走到舞臺下方,把腳擱在第一排座位上,意得志滿地念道:“在這個國家裏,我本來就有繼承這一王位的權利,不過今天,在我享受這一榮譽的時候我的內心充滿了悲傷!衛兵!把哈姆雷特像個士兵那樣抬到高臺上!”

 

  在1990年,這句話是最後一句臺詞。18年後,林兆華加了一段戲。當舞臺上的人散去,哈姆雷特緩緩走到台前,坐下來,開始一段長長的獨白。它來自于德國戲劇導演海納。米勒的《哈姆雷特機器》中的臺詞:“我不願意再吃,喝,呼吸,愛一個女人,一個男人,一個孩子。我也不再願意去死,不再願意去殺人。我要跳開我密封的身體,我要生活在我的血管裏,我的骨髓裏,我腦子的迷宮裏。我要退縮到我的五臟裏,在我的糞便和血液裏找到我的位置。總有些地方人們在撕爛肉體,為的是我能夠生活在我的糞便裏,總有些地方人們在剖腹殺人,為的是我能夠棲身在我的血液裏。我的思想,就是我腦子的傷口,而我的腦子就是一個傷疤。我要成為一個機器,手就是為了拿東西,腿就是為了走路。沒有痛苦,沒有思想。”

 

  林兆華說,這就是我們現在的處境。 《生活》:您理解的《哈姆雷特》是什麼?

 

  林兆華:重新解讀《哈姆雷特》,最觸動我的東西,或者我在這個舞臺上最想要闡述的,就是“人人都是哈姆雷特”。人面對自己,這是一個永恆的主題。有這樣一個東西纏繞著我呢,我就得在這個戲裏體現出來。

 

  處理到舞臺上,就是角色換位的問題。比如,演國王的那個人,突然變成哈姆雷特。挖墳的,突然又變成奧菲莉亞的父親。母后在瞬間變成了奧菲莉亞。這種換位,當時出於什麼考慮呢,就是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現實就是這樣。我現在是導演,明天可能就去街上擺攤兒。你今天是大老闆,明天可能就倒閉。這種歷史的偶然性非常有意思。

 

  《生活》:為什麼選擇在1990年排演這樣一部戲呢?

 

  林兆華:當時的背景是,我們都很想做一些有分量的戲。但當代戲劇又很少,所以才想從一些世界名著入手,至少它們在內容上很成熟。那個時代,人們的思想處於困惑不解的狀態其實大家主要談的是對戲劇的追求。1980年代不是興起所謂實驗戲劇麼,等到1980年代末,這些年輕人湊在一起,這個集體很有意思。藝術創作應該是藝術家、還有戲劇同行自由集合的團體。大家有這個追求。從內心上來說,是對戲劇的一種熱愛,對戲劇的未來的嚮往。

 

  《生活》:當年這部戲的反響如何?

 

  林兆華:1990年,《哈姆雷特》只是內部演出,大概六七場吧。當時,德國慕尼克藝術節給文化部電話,邀請我們這部戲參加。但因為沒有公演,又是幾個單位湊在一起,自由結合的小團體,所以出去演出是不可能的事情。等到1993年的時候,日本國際研討會來約這個戲。結果又遇到問題。領導說你這是工作室製作的,這個戲得拿到國家劇院去公演幾場,才能參加國際研討會。我當時是人藝的副院長。所以,就在人藝演了三場。至今為止,這個戲在國內就公演了三場。

 

  公演那幾天,我還想著,這次會有人看麼?結果,天公作美,排隊!我根本不理解。當然,今天再排這部戲,我也不期待,演《哈姆雷特》還會有人看。

 

  人藝把這部戲作為保留劇目了,因為有國際影響。我曾經提過重排,好幾次,但他們不排。像其他戲我理解,比如《白鹿原》,《趙氏孤兒》,我知道,裝台就費勁。但這個戲根本不費事啊!

 

  所以我回過頭又說,現在再回頭做這出戲,我心裏頭翻騰。我對現在的戲劇市場不關心,但起碼我知道自己的創作狀態和戲劇精神,現在再做一個新的《哈姆雷特》,我知道可能還不如當年。

 

  《生活》:當年那個創作集體是什麼樣子?

 

  林兆華:這個戲的人員是從四面八方來的。當時,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實驗話劇院、人藝、搞先鋒戲劇的牟森等,我們一共9個年輕人。嚴格來說,這個戲是大家一起創作的。我對這個創作集體,非常懷念。

 

  當時那幫年輕人,像易立明,非常有才華,從文學修養,到舞臺美術。他們對我的創作刺激很大,而且對我的創作提出挑戰。這種挑戰意味著,自己在創作過程中會有一個飛躍。如果說我這個戲是成功的話,沒有這個集體,完不成。另外一個,就是當年我們都還挺有戲劇精神的。現在,這種戲劇精神已經沒有了─包括我在內。

 

  《生活》:這種戲劇精神具體指什麼?

 

  林兆華:就是不甘於現在的戲劇狀態,不甘於原有的那個模式,從導演到表演的模式,儘管它可能不成熟,但總有新的東西讓你看到。我的意思也不是所謂“來點新招”或“來點創新”,新戲劇的誕生恐怕不是一個人所能擔負的,何況這麼大一個國家!

 

  《生活》:缺失的原因是什麼呢?

 

  林兆華:你自己來組織戲,總有一些愛好戲劇的人湊一起。那時候,不計報酬,按時來。但現在不可能了。別人有電視要演,你又不能不讓他去。各種因素,不像原來那樣,執著勁,或者說精神支撐,堅持。再加上現在速食的東西比較多,文化速食,戲劇速食等等。

 

  《生活》:今年重排《哈姆雷特》,有什麼變化麼?

 

  林兆華:這次重排,我們也折騰過,試圖重新再搞點什麼出來,但想了無數方案,還是覺得原來那個好。大的變化是什麼呢?就是演員的狀態,觀眾可能看不出來。我們就拿一個當代人的態度,當代人的解釋,當代人對於人生的認識,來對待這個戲,來講述這個故事。這得靠演員的認識和悟性。但總體意識上,我不是演一個古典名劇,我不是闡述《哈姆雷特》的故事。包括音樂,想了半天,我就不要。我就是要試試,看看這麼嚴肅的話劇,還有沒有觀眾。我和投資人說得很坦率,這出戲收回成本就不錯了。

 

  《生活》:和1990年代相比,社會現實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您當年曾經寫過一段關於《哈姆雷特》的導演的話,現在還適合放在前面麼?

 

  林兆華:適合。現在的人,面對現實,同樣是困境。人類面對自己的困境,面對自己,是一個永恆的話題。外部環境變了,時代變了,困境也變了。比如我們現在面對的困境和1990年代肯定不一樣,截然不同。

 

  當年的外部環境,我只能說,當時哈姆雷特是痛苦的。他是猶豫的。為什麼痛苦呢,人因為有思想才是痛苦的,沒思想,就是麻木的。當年我們都處於迷惘的狀態,不知道接下來是什麼樣子。

 

  在《哈姆雷特》中,最後有一段戲,福丁布拉斯回來了,而且要當國王。他什麼都沒幹,就當了國王。其實這段戲,完全可以刪掉,但我最後還是堅持了。因為這就是一個歷史的偶然性。今天你可能是小丑,明天可能就是國王。歷史經常開人類的玩笑。我希望能把這種東西在舞臺上表現出來。

 

  《生活》:您在1990年代說過,和1980年代相比,1990年代的戲劇是一種退步。現在的情況呢?

 

  林兆華:中國戲劇,只能說數量多了,表面上繁榮了。從戲劇品質上,真正原創的當代戲劇,有多少能保留下來?還有戲劇評論,真正的評論有多少?

 

  《生活》:沒有優秀的原創戲劇文學了?

 

  林兆華:我自己是很少看到優秀的當代原創戲劇劇本,只好從文學、小說當中去尋找,比如《白鹿原》。或者,乾脆排演世界名著。像契訶夫,莎士比亞,易蔔生等等。你重新讀,真是激動啊,它是超越時代的。那些語言太有意思了。

 

  《大將軍寇流蘭》你看了麼,它沒什麼故事情節,但可以說是莎士比亞一生對於人,對於社會,對於階層的剖析。我用一個故事,說一兩句話,根本表達不了他的主題。要是從票房考慮,怎麼會去排那個?它在歐洲也很少演。

 

  但這個戲有個好處是,我沒有用對待一個戲的態度去對待它,它是跟我的全部人生感悟可能都有關係。它等於是莎士比亞一生的思索。恰恰這個救了我。因為這個戲完整不了,講故事一點意思都沒有。幸好有濮存昕那樣的演員,還有易立明。

 

  《生活》:但表面上,戲劇市場上的觀眾好像還挺多的。

 

  林兆華:這有什麼,大家是娛樂心理,就想輕鬆一下。搞笑的,票房還真不錯。但像《哈姆雷特》這戲,你投100多萬,演個七八場,再巡迴演七八場就差不多了。像這種戲,我不相信票房會有多好。事實上,像契訶夫、莎士比亞的世界名劇,在全國的票房都不好。

 

  《生活》:但也沒多少有力的戲劇評論來引導?

 

  林兆華:戲劇評論也是缺失的。現在的戲劇評論,不叫戲劇評論,叫戲劇文學賞析。像《哈姆雷特》這種舞臺上的換位,這種“關係”不是戲劇文學的賞析,是舞臺藝術的賞析。但恰恰我們的戲劇評論,不大去處理舞臺。舞臺不是戲劇文學。

 

  《生活》:那對於一個戲劇導演來說,最重要的特質是什麼?

 

  林兆華:不怕失敗,保持心靈的創作自由狀態。保持自己的藝術個性。如果說,在北京人藝,還是在戲劇界,我面對批評龜縮了,我的藝術個性也就沒了。好在我還堅守著,堅持著。我的藝術個性沒被扼殺。當然,我早就說過,他們想扼殺的時候,已經晚了。實際上,最慶倖的是,我保留了一個自由的創作心態。這個跟什麼成功失敗,都沒關係。我渴望自由啊!藝術創作,沒有精神上的自由,藝術的個性就跟不上。但現在誘惑力很大,一個是權力,意識形態。現在又多了一個,錢。

 

  排戲,我首先肯定不考慮意識形態。一個藝術創作首先考慮意識形態就是扯淡。再考慮錢,我就不排戲。如果有人給我弄錢,我就排。我的工作室就是業餘狀態,有錢就開門,沒錢就歇著。

 

  《生活》:1980年代中期以來,您經常受邀出國進行文化和學術活動,有機會與國外的戲劇大師進行交流。他們對中國的戲劇有何評價?這些交流對您有幫助麼?

 

  林兆華:國外戲劇界,尤其是歐洲,對中國戲劇的瞭解實在是太少了。因為從古希臘戲劇開始,歐洲就是戲劇的傳統。中國真正開始接觸的歐洲戲劇流派和變革是從1980年代以後。之前接觸的都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所以有些歐洲戲劇界人士,甚至連中國最著名的曹禺都不知道。當然造成這種狀況有很多因素,比如翻譯的問題;也有官方的因素,因為有關部門推薦的一些戲劇,美學層次不是很高。

 

  我曾經多次觀摩法國、英國的戲劇節。感覺他們的創作思維比我們活躍。從總體上看,歐洲戲劇的氛圍和發展,確實要比中國好。但我們中國的戲劇並不比歐洲的差,有些甚至可以與歐洲戲劇相媲美。

 

  比如中國的傳統戲曲,是歐洲不可比擬的。我們的戲曲多棒啊,真把那些人才弄在一起,絕對能弄出好的東西來,比歐洲的歌劇棒得多。但現在的人的腦瓜,不去弄它,所以真沒出息。

 

  《生活》:傳統戲曲給您的戲劇帶來了創作靈感?

 

  林兆華:中國的戲曲,舞臺上的一桌二椅,空,但它能表現無限。戲劇這個概念,是時間和空間的藝術。但我覺得,像我這幾年排戲,這個東西消失了。我根本無所謂時間和空間,它們對於我們來說,不是限制。

 

  比如你說現在是什麼時間?白天?晚霞?有人喜歡造就讓他們去造吧。真正的展示是心靈空間的展示,這是最重要的。和性格相比,思想和精神是最主要的。瑣碎的那種小招,不是最本質的東西。瑣碎的現實主義,再加一個偽字,就更麻煩了。

 

  《生活》:我們現在對待戲劇傳統的態度主要是什麼?

 

  林兆華:傳統不是說不好。我們對待傳統的態度是虛偽的,沒有一個實幹的態度。可悲的是,我們的傳統在哪里?並不知道。我們說的傳統是人家的,這是可悲的。而且堅持所謂傳統的這種叫囂,因為領導愛聽,有些人就把這些東西作為包袱,是誰也不能超越的,這怎麼可能呢?北京人藝,幾十年,就一出《茶館》是經典。

 

  我不知道是恥辱還是光榮。所以,傳統是包袱。而且戲曲界也有這個問題。我也排過歌劇,排過傳統戲曲,我也喜歡。今天有無數可以成為梅蘭芳、馬連良、裘盛戎的人才,怎麼就不敢提呢?對於年輕人這些角兒,怎麼不敢肯定呢?我排戲曲的時候,就提出一個梅派不梅,麒派不麒,可以是梅蘭芳,可以是麒麟童,但是應該有不同,這是應該的。

 

  梅蘭芳也是經過了繼承傳統,然後發現了一些新的因素,才成為梅蘭芳的啊,麒麟童也是這樣。怎麼新人就不可以呢?梅蘭芳不可超越?馬連良不可超越?《茶館》不可超越?這其實是常識,但我們都不敢說這個。誰也不敢說。于魁智聲音多好!有很多具備大師條件的演員,比方說張火丁,河北省還有個裴豔玲。他們的表演,唱念做打都是大師級的。

 

  《生活》:剛剛談了那麼多問題,您著急麼?

 

  林兆華:我著急管什麼用?我做我的,就行了。我堅持做,很幸福了。誰也改變不了歷史。

 

  《生活》:但是否可以去改變未來?

 

  林兆華:戲劇的未來是什麼,誰也不清楚。戲劇史也是有傾向性的主流戲劇評論家寫的。這個戲劇史真實不真實,不重要。真正留在觀眾心中的,是他們看到後,留在心裏的記憶。當然,這也可能入不了史。

 

  《生活》:比如曾經在1990年代看過《哈姆雷特》的觀眾?

 

  林兆華:那當然了。我今天排這個戲,感受挺多,他們同樣。不過,18年前我排出這樣的戲來,我自己還是挺自豪的。

 

  《生活》:現在的戲劇教育現狀如何?

 

  林兆華:實際上,我們的教學模式,還是沒有打破。現在當然好一些了,還是有改變。我在北大戲劇研究所,想做點事,但就是做不起來。我的初衷就是想集中一些人才,來建立本土的戲劇流派,找一些有志的人去做。但做不了啊。北大那個課程,它不會根據你的需要來改變的。比如,我們的戲劇學院和戲劇界,多年來,真正的導演大師,都沒有請過來。

 

  人藝請過一次,俄羅斯的葉夫列莫夫。我的工作室,從歐洲請過一些很好的導演過來,請過來交流。比如德國著名導演湯瑪斯。沃斯特馬雅、法蘭西戲劇院前藝術總監雅克拉薩勒。但這些本來都應該是政府做的。

 

  《生活》:那會有孤獨感麼?

 

  林兆華:真正要獨立創造的人,孤獨將伴隨你一生。尋求更多的知音,是不大可能的。孤獨不是壞事,困難不是壞事,給你一點壓力,太順了不行。

 

  《生活》:一點妥協呢?

 

  林兆華:我從不妥協。

 

 

轉載自 :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9dc7a600100g7qx.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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