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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26 23:41:19| 人氣238|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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賤斥與救贖──人性的辯證


 V.S. 


一、
前言:現實世界v.s.平行時空
     
      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地區發生大地震,海嘯侵襲福島海岸,引發核災,影響所及遠大於日本宣稱的一百公里警戒區,彷彿敲響了警鐘般,世界再次捲起反核大浪。

      2013年3月9日,遠在日本南方二千公里外的台灣,發起全國性廢核大遊行,以「終結核四、核電歸零」為口號,要求核四停工、全民公投決定核四廢存等。此波反核行動足足延燒了兩年,至今未滅。

      2013年9月,伊格言最新科幻小說《零地點Ground Zero》問世,以「核爆的中心點」為題,預言公投未能終結核四,以致2015年10月19日核四正式商轉當天,發生輻射嚴重外洩的事件,以核四廠為圓心的一百公里內淪為核災禁制區,死傷慘重,北台灣頓成廢墟,國土只剩半個台灣島,直指核能問題核心。書中大量描述現實世界的人物、地點、事件,讓讀者錯以為真置身於核災後的台灣,不得不正視核四問題。

      作者在書中直陳「我將介入此事」,以行動藝術的形式,逼迫現實與小說世界進行對話:

我選擇與現實直接對撞──這是我的行動藝術。……每個台灣人都將是此一行動藝術的參與者──當然也包括馬英九、台電、核四廠、民進黨、劉寶傑等等。我無法預期台灣社會將如何看待如此貼地飛行的小說──它距離當下現實如此之近,卻又保持三公分的危險磁浮間距。這是小說對現實的介入與進場:媒材是文字,以及現實。……我的作品將不僅是小說,而是小說以及小說誕生之後的現實(相較於另一個《零地點Ground Zero》未曾誕生的平行世界而言)。我希望它會是另一次大江健三郎式的突圍嘗試──我們在革命前夕,我或將介入此事。

誠如伊格言所說,這是一場競賽──與現實世界中的台電、核四廠的競賽,更是對讀者智識和勇氣的挑戰。是小說預言成為現實?或及時阻止它成真?小說彷彿現實世界與平行時空之間的蟲洞。

      有趣的是,伊格言寫作《零地點GroundZero》的目的是為了阻止小說成真,在現實世界與平行時空間形成一個弔詭的矛盾,他甚至借書中角色之口,讓《零地點Ground Zero》這本小說出現在故事裡:

那你不會有事吧?你知道,我那幾個做社運的大學同學都說核四完全不可信任;我看了他們推薦的在YouTube上的車諾比核災紀錄片,而且之前不是還有一本叫「零地點」的核災小說嗎?

如此後設的敘述方式,在在提醒著讀者「作者的介入」,使讀者在閱讀時呈現既真實又虛構的參與感,藉以加入作者的行動藝術。這正是閱讀此書的樂趣與收穫,而與此書有異曲同工之妙的《種族滅絕》,也以高超的敘述技巧帶領讀者反覆與自己進行對話,進行一場關於生命與人性的辯證歷程。

      2011年,在福島核災發生後十九天,以人類末日的聳動標題為書名的小說《種族滅絕》出版。同年,此書獲得「第65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翌年,挾帶銷售佳績與口碑,再獲得「2012年本屋大賞第二名」,奪下日本各大排行榜第一名、暢銷40萬冊,銷售全球10個國家,被譽為「超日趕美的國際級大作」,堪稱高野和明的最佳代表作。

      高野和明曾在美國學習電影劇本寫作,書中對於場景轉換、影像描述的節奏明快,彷彿好萊塢電影般刺激,故事格局龐大,視野宏闊,場景橫跨亞、美、非三大洲,充分滿足讀者的想像力,無獨有偶地與《零地點Ground Zero》產生相同的時空錯置的矛盾感。

      如果說《零地點Ground Zero》企圖左右未來,那麼《種族滅絕》便是試圖改寫歷史。《種族滅絕》中透過一份發表於1977年的研究假說──〈赫茲曼報告〉,營造出讓讀者錯以為是真實的歷史,加上世界局勢的描述:美國傭兵在伊拉克的活動、非洲大陸的部族戰爭、NGO對美國政府的指控等等,都使得小說世界與現實世界相互錯置。當然作者意圖十分明顯,透過「看似真實」來逼迫讀者面對人類可能滅種的威脅,藉以省思現實世界存在的危機與行動。

      蘇恩文(Dazko Suvin) 定義科幻小說為:「認知上的抽離」(cognitive estrangement)的小說,認為科幻作者透過支配小說中的敘事時空,將讀者抽離至與現實世界常規截然不同的時空中,目的是要「科幻小說中產現出來的認知,往往是對現實的反省與批判。」但顯然《零地點Ground Zero》和《種族滅絕》都刻意背離了這一定義,讓現實時空與平行的敘事時空相互交錯,讓兩個末日故事的恐懼感赤裸裸地擺在讀者面前,激烈而直接地撞擊讀者的認知。 

 

二、恐懼的展演方式:多線式敘述脈絡

      作為一種類型小說,科幻小說自然不能脫離故事精采好看的娛樂原則,但是好看的作品不代表不能探索嚴肅的主題,端看作家的如何發揮寫作功力,在充滿娛樂效果的故事之外,還能讓讀者帶著深刻的反省掩卷深思,乃至於將思考所得化為行動。在所有的類型小說中,科幻小說是最能達到此一目的的文類。

      因此,即使在討論科幻小說的分類時,有「硬科幻」和「軟科幻」之別;研究者也認為台灣的科幻作品,將原屬於「通俗」的科幻小說,提升至「雅正」的地位,指出台灣的科幻小說具有「文以載道」的價值;就連蘇恩文(Dazko Suvin)也認為西方的科幻小說,有「娛樂性作品」和「嚴肅性作品」的分別,而對於前者他幾乎不予以評價。但是,今日我們看到許多優秀的科幻小說,都兼具娛樂性和嚴肅性,也正因為如此,它們更能透過其他媒體譯介而廣為流傳,奠定其經典的地位。

      《零地點Ground Zero》和《種族滅絕》即具備了如此潛力。就情節來看,兩本書都屬於末日小說──前者講述核災帶來人類文明的毀滅;後者則描述基因突變而進化的新智人,即將取代祖先人類,成為地球的統治者,以挽救地球的毀滅,那麼身為破壞地球元凶的舊人類,勢必面臨種族滅絕的命運。

      面
對人類「滅絕」的危機,恐怕多數人都難以在現實生活情境中想像其中的恐懼,仍舊自以為是地過著看似安全無虞的生活,毫無自覺。敏銳的小說家便是藉由科幻情節 ( 具有貼近現實的說服力) 的展演,將讀者帶入直接面對末日的情境中,逼迫讀者正視心裡的恐懼。

      兩本小說皆以兩條以上的主軸穿插敘述:《零地點Ground Zero》以核災當日為兩條敘述線的交會點,同時描寫兩個即將交會的時空中所發生的人、事、物。讀者很清楚知道核災已經發生,卻跟失憶的主角林群浩一樣,不知道核洩的原因。可以說這兩條線是林群浩腦中的兩個意識區:現在和記憶。而讀者的閱讀,便是進入主角腦中,跟著他一起追索事件的前因後果。

   25  Above GroundZero
  ……
「放輕鬆。放──輕──鬆──」小蓉拍拍他,抱他一下。「一切都會順利的。明天你去上班,我去育幼院給玲芳她們送喜帖。現在先睡吧?」「我去洗把臉。」林群浩起身,推開門進入浴室。西元二一五年十月十九日。凌晨二時二十四分。北台灣核能災變前七小時。林群浩扭開水龍頭,搓了搓手,感覺水似乎特別冰涼。來處不明的冰藍色霧氣滲入了這潮濕的小室。他聽見深沉無邊的暗夜裡,風搖撼著玻璃窗。
 
    26
  Under GroundZero
西元二一七年七月八日。晚間十時十二分。台灣台南。
北台灣核能災變後第六百二十八日。二一七總統大選倒數八十四日。
林群浩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鏡中人滿面酡紅,眼神渙散,表情困惑,疲憊而暴躁。這是KTV包廂內小小的洗手間。……他閉上雙眼,感覺無數幽魂般未成形的神經迴路──紛擾,糾結,針尖般細小而注定傷人。
他等待著恐懼。等待著在襲來的不規則胃部抽痛。
等待著記憶。
是那樣嗎?怎麼可能?但似乎就真是那樣沒錯。林群浩確認了少數細節:小蓉來找他,是要順便去育幼院的。他們的婚期已經訂好,她堅持請假先來找他,打算隔天再親自將喜帖送到育幼院去送給歐修女柯修女和玲芳。「我也好一陣子沒回去了對我而言,她們是那麼重要的人,我一定要親自送喜帖她們。」她說。

      這樣的敘述脈絡,大大增加了解謎的樂趣,卻也深化了讀者的臨場感,感受著主角的情緒與感官,畫面呈現如電影《星際效應》(Interstellar)中後段,男主角庫柏(Cooper)處於第五維度中,看著過去的影像效果。甚至,畫面的左上方,日期、地點一一被鍵入,背景響起手指敲擊電腦鍵盤的聲音。

      核災前的敘述線是林群浩所要追尋的真相,卻也是被監看的記憶。既被心理醫師李莉晴監看,也被總統候選人賀陳瑞芳監看,藉此帶出故事的另一個議題:在核四所牽連的政治角力下,無知的人民只能淪為犧牲,一切都被政客操弄於股掌間。如此一來,核災後的敘述線便成為人民走向完全犧牲的命運之路──不僅失去了國土、安全、健康、家與家人,還要持續為了政客的私慾,獻上對謊言的忠誠與信任。在故事的展演之下,讀者的質疑與恐懼完全無法因小說的完結而止息。


   《種族滅絕》則運用了三條敘述線,空間設定在日本、美國和非洲,三條線分別有各自的交會點,卻未同時三條重疊。熟習於電影劇本寫作的高野和明,成功地將電影的分鏡技巧融入小說敘事中,場景切換迅速又精準,完全是好萊塢電影式的剪接手法。例如這段美國敘述線與非洲敘述線的交會:

盧本斯萬分焦急。臨時變更指令的計謀眼看快成功了,傭兵卻突然失控,自己的努力恐怕將付諸流水。「遵命!」伊弗里應了,拿起話筒。位於非洲大陸的四名傭兵的一舉一動,全被衛星上的攝影機鏡頭拍得清清楚楚,同步傳回位於美國的特別計畫室內。從畫面上可以看得出來,一道看起來像是葉格的人影放下步槍,掏出手槍。接著其他三名傭兵在屋舍前方排成防衛陣形。
  ……
伊弗里放下話筒,高聲喊道:「『強人2』失去聯絡!」「什麼?」盧本斯吃了一驚。就在這個瞬間,葉格以俐落的動作自屋舍的側面一定到正面,將槍口對準屋內。盧本斯驚愕地說不出話,愣愣地看著衛星影像。
  ……
然而下一秒,畫面上的人影竟完全停止動作。明明是動畫影像,看起來卻像靜止畫面。盧本斯略一思索,已明白畫面裡面發失了什麼事。喬納森‧葉格遇上了那個不應該存在於世界上的知性生物。沒錯,「努斯」此時就在他的眼前。

      畫面、動作透過角色心理的描述,串聯起數個剪接鏡頭,把身處美國華府的盧本斯之心理變化描繪得極為精彩。當然接下來畫面就跳到了非洲線的傭兵葉格的視角:

「請保持冷靜,我們不會反抗。」
奈吉爾‧皮亞斯懷抱著外形詭異的生,一字一字說得緩慢而清晰。葉格舉著手槍,身體有如僵化般動彈不得。那隻怎麼看都不像人類的生物,正與
葉格四目相交。叢林裡的晚風無聲無息的輕撫過葉格的頸子。

用兩條敘述線的銜接讓故事的主角──亞齊里(努斯)登場,讀者跟著葉格一起面對新智人的第一次會晤,情境營造得既緊張又神秘。

      在《種族滅絕》中,三條敘述線分別呈現不同的主題,卻又因為面對相同的命運而不時牽扯在一起。日本線透過古賀研人的遭遇,展現出日本傳統家庭中的父子關係及互動模式;美國線則透過盧本斯的思索與決定,探討白宮內部政治人物的野心及宗教信仰,對學術研究自由及人權的威脅。藉由這兩條線的交會,竟衍生出美國政府獨斷干涉日本內政的面向。作為一部具有國際視野的科幻小說而言,《種族滅絕無疑已經體現山野浩一所強調的「日本主體性」:

日本科幻小說必須同時兼具現實世界與可能世界的理論架構。為了達到這個文學目
標,雖然日本科幻小說發源自英美的科幻小說,它應該要表達的是「作者在日本文化環境中的一貫主體性所塑造的現實」。

      非洲線則從傭兵喬納森‧葉格等四人接受白宮委託的暗殺任務過程,傳達出反戰思想及對於人性的深刻思考與辯證。而非洲線與日本線的交會,更探討了日本看似嚴謹的醫療制度,在面對攸關生命的關鍵時刻有多僵化、死板。當然,最後新人類選擇在日本定居,則顯示出具有日本主體性的科幻小說,肯定了日本文化中對異己生命展現的謙和、包容姿態,迥異於美國的自大與排他。似乎暗示讀者:在面對智慧高於我們的進化後的人類時,唯有承認人類自己的高傲與無知,謙虛的尊重生命,才能找到我們舊人類存續的機會。在複雜的敘述脈絡中,伊格言和高野和明帶領讀者進行了一場關於人性的辯證歷程。

 

 

三、從賤斥到救贖:為生命找到出口的人性辯證

      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恐怖的力量》一書中,提出「賤斥作用(abjection)」的概念。依據劉紀惠在導讀中的闡釋,所有的文化在建立起主體性時,必然也建立起一套社會象徵系統,而所有違反此非類系統的事物,都將遭到賤斥,排除於文化系統之外。亦即,這一文化上的賤斥過程,是確立文化主體的必經過程。

      這是一種強烈的厭惡排斥之感,好像看到了腐爛物而要嘔吐,而這種厭惡感同時是身體反應的,也是象徵秩序的,使人強烈的排斥抗拒此外的威脅。

      這理論正可解釋在《零地點》中,作者透過玲芳之口說出的批判。玲芳在核災發生之後,堅持不願送走育幼院中的身心障礙孩童,因為這些孩子的缺陷,將使他們無法在文明社會中,用最自然的方式生存。

「所以有趣的是,站在他們的角度,文明是一場災難。」玲芳稍停半晌。「歷史是一
場災難。他們永遠學不會某些事,但那又如何?我們,我和你,也總有些事情學不會。總有某事情不擅長。這應當是每個人對其他人的體貼才是。然而在文明社會裡,這對他們帶來困擾,同時也困擾了其他人,困擾到我們必須強力介入來『照顧』他們
的地步──但換句話說,照顧他們也就是打擾他們。這是文明強加於他們的。」

      文
明社會強制身心障礙者必須用文化系統的合理方式去生活,美其名是照顧弱勢,實則是為了將之納入文化系統的分類中,而賤斥了他們原本的生存姿態,只因那悖離文化主體的價值體系。這樣野蠻的文明行為,洩漏了文明系統在無意識中深藏的恐懼──渾沌無秩序之原始狀態。然而,藉由對於人類的原始母體狀態的推離或淨化過程,秩序主體才得以建立的賤斥行為,難道可以「必要之惡」解釋而被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便是伊格言在書中拋出的人性辯證。

      主角林群浩艱辛地找回記憶之後,經過一番推理,順利找到隱居於核災禁制區邊緣地山區地未婚妻小蓉,見到因核洩而導致出生前即失明且智障的女兒,她們和倖存的玲芳、丁修女及身心障礙的孩童們同住,在文明被催毀的零地點──這當然是作者對文明秩序的一大嘲諷。但更大的諷刺是,擔心妻女難以在遠離文明的山區生存的林群浩,卻在回到文明社會後遭到刺殺,只因他所回想起的記憶,危及文化系統中被建立的政治意義之存在,他被文明的必要之惡給賤斥了。


      相同的人性辯證在《種族滅絕》中,更為繁複精彩。當人類社會出現基因突變的進化後人類時,美國政府的態度與姆蒂族部落所表現的差異,正是引起人性辯證的起點。美國政府基於宗教信仰與人類存亡的威脅考量,將這異物排除於人類文明的文化系統,這賤斥的行為正指向文明人類無意識底層對於異己之物的深層恐懼;反之,較接近人類原初狀態的姆蒂族人,卻將這異己之物當作神聖的對象膜拜。總是自詡為理性的文明人,人性是否較「未開化的野蠻人」良善?書中透過〈赫茲曼報告〉這一虛構的科學研究,說明將威脅人類種族存亡的危機之一──「人類的進化」是如何發生:

像這樣的新人類,較有可能出現在隔絕於文明社會的原始聚落。像這樣的地區,由於居住者較少,個體等級的基因突變容易在集團之中獲得延續。由於一般人類與新人類這兩種生物在生態地位上完全相同,因此一旦新人類誕生,他們一定會企圖消滅我們這些一般人類。唯有排除依般人類,他們才能保障其生存空間。何況在他們眼裡,我們是一天到晚同類相殘,且擁有足以破壞地球環境能力的危險低等動物。在智慧與道德上居於劣勢的生物,總是難以遭到消滅的命運。

      以上的假說,完全呼應賤斥理論,更帶出另一層人性的辯證:人類是否有足夠的智慧去面對原始的恐懼與欲望,並發揮道德力量去承擔其他物種的生存責任,進而避免毀壞萬物的母體──地球?這一次的人性辯證作者透過兩個角色的思考來進行──白宮的分析官亞瑟‧盧本斯和傭兵喬納森‧葉格:

在盧本斯的眼中,社會生活裡一切競爭的原動力,其實都來自於兩個欲望那就是食欲及性欲。為了吃得更多、儲存得更多、或是獲得更有魅力的異性,每個人都在想盡千方百計貶低、陷害他人。……所謂的自由競爭,其實只是一套將暴力轉換成經濟活動力的巧妙系統。……人是虛偽的動物,擅長利用智慧來掩飾、隱蔽或正當化自己心中的原始欲望。

人類能對自己的惡劣心性視若無睹,是因為沒有其他生物擁有足夠智慧能批判人類的惡行。畢竟在人類心中,誅殺異教徒是連神也贊同的事。但自從「努斯」出現後,狀況變得不一樣了。這出現在非洲大陸的新種生物,擁有譴責同類相殘行徑的智慧。面對這比人類更接近神的生命,人類該如何宣示自己的尊嚴?唯一的作法,恐怕只有壓抑心中的獸性,表現出和平共存的能力。但是,人類做得到這一點嗎?

盧本斯看到文明理性社會的人類如何轉化原始的欲望及暴力,以及人類面對新威脅時才能反思的低劣性格,而進行葉格卻親眼見證原始暴力的殘虐:

這是一場赤裸裸的醜陋戰爭。其外表甚至沒有政治衝突、宗教對立之類的虛偽包裝。民兵們衝入異族人種的屋子裡,搶奪一切食物、燃料及生活物資。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民兵們開始強姦女人。他們發洩性慾的對象,甚至包含幼童及老人。

身為訓練有素的傭兵,葉格面對這樣的景象心裡最深的恐懼,並非來自眼前那些民兵的殘暴,而對於目睹民兵屠殺孩童的新人類亞齊里,將如何看待人類:

亞齊里看著人類自相殘殺,不就跟當初自己看著黑猩猩殺害幼子一樣嗎?這異於人類的智慧動物將會知道,人類史一種雖然擁有道德觀念,卻很容易屈服於獸性的劣等生物。……葉格瞄準民兵組織的指揮官,扣下板機。子彈射出的瞬間,擊斃敵人的快感以自右手傳到大腦。……這是葉格從軍以來第一次在肉眼可及的近距離下殺死敵人但此時葉格心中沒有一絲一毫愧疚,反而充塞著興奮與暢快。

人性中的善與惡、智性與獸性並陳於葉格心中,但葉格卻尚未自覺,直到他親手殺死正瘋狂掃射被迫與他們為敵的孩童的傭兵同伴,而後在心中進行了一場辯證:

葉格不禁懷疑,自己在這個國家的所作所為,是否是正確的?他是否跟其他武裝勢力一樣,只是為了私利而殘殺敵人,最後甚至連同伴也不放過?……葉格開始後悔當初不該憎恨、槍殺米克,最後甚至對米克的遺體棄之不理。他知道這股罪惡感將永遠壓在心頭,不禁流下淚。人類為何如此可佈?善念為何如此無力?自己為何連判斷善惡的智慧都沒有?

作者透過盧本斯與葉格的辯證,帶領讀者也進行了一次辯證,即使沒有得出明確的答案與出路,但已經揭示出在面對可能招致人種滅絕的末日時,對人性的反思或許會是得出解答的唯一出路。

      在人類文明的結構體系中,任何人都是這文化系統的受益人與被害者,也都是賤斥作用發生時,幫文化系統排除異己的幫兇。幾十萬年來,人類走向文明的進程,便是一段殺戮催毀、沾滿血腥的爭戮史。近百年來對於地球環境的破壞,更是一場大災難,不但走向自取滅亡的終途,甚至拉著其他生命一起陪葬。

      為了尋求救贖,藝術家透過藝術淨化這份罪惡感,而作家便只能透過書寫,批判人類社會的罪刑來尋求出口。朱寧嘉在《藝術與救贖》一書中,闡釋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救贖論時,認為「是在去蔽與呈現的過程中實施藝術的救贖」,亦即藝術創作歷程本身,透過對人類及社會本質的去蔽與呈現,作家與讀者都能得到心靈的救贖。如此看來,不管是伊格言寫作《零地點Ground Zero》或高野和明撰作《種族滅絕》,透過書中的人性辯證歷程,都為承擔人類共業的自己和讀者找到心靈的出口與救贖。

 

 

四、結語:由讀者完成的末日
 
      同樣作為非典型的末日小說,都以「世界尚未完結」當作結局,看似未降臨的末日,卻以一個詭異的方式懸在讀者的未來:讀者如何面對與實踐?

      《零地點Ground Zero》以後設的書寫,將決定權交給讀者及全台灣公民,顛覆傳統小說讀者接收作者決定結局的形式,而是將書交到讀者手中時,作者便等待著讀者接續他寫出結局:是末日?或得救?

      《種族滅絕》中新人類已經在日本生存下來,人類社會的殘暴及虛偽仍屢見不顯,究竟人類會走向被新人類滅亡的命運,或是得以生存延續?端看人類如何反思自我的人性。雖不似伊格言給出明確的日期,接收讀者寫的結局;高野和明也一樣在期待著人性的善良,把人類生命帶向一個遠離末日的未來。

      誠如山野浩一在1969年〈日本科幻小說:起源與方向〉的洞見:

未來,嚴重的危機與美好的理想將會並存。一向被認為應該能協助人類達到和平理想的國際主義(Internationalism)事實上只有超級強國才做得到。更嚴重的是,我們目前正面臨下列的難題:被當作抑制戰爭的手段的核子武器正逐步地再增加戰爭的危險性;經由資訊文明所帶來的理性化思考事實上正壓抑著人類的冒險特質;阿拉伯國家和印度的信仰型態正遭受到歐洲經濟的侵襲;人類與種族主義之間的困難關係日益嚴重;人口急速增加與醫學的進步帶來許多新的問題。

      這些都是無法用單純的人文主義、社會主義或科學輕易解決的,然而科幻小說可能是唯一能藉由重視角仔細思考這些難題的文學形式。時隔三十多年,科幻小說家正用著無限創意引領讀者,一步步思索著人類的難題。

  

參考資料

  1. 伊格言《零地點Ground Zero》,台北,麥田出版,2013年9月。
  2. 高野和明《種族滅絕》,台北,獨步文化,2013年10月。
  3. 陳國偉《類型風景》,台南,國立台灣文學館,2013年11月。
  4. 傅吉毅《台灣科幻小說的文化考察1968─2001》,台北,威秀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6月。
  5. 陳瑞麟《科幻世界的哲學凝視》,台北,三民書局,2006年9月。
  6. 朱寧嘉《藝術與救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4月。
  7. 茱莉亞‧克莉斯蒂娃(JuliaKristeva)《恐怖的力量》,台北,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5月。
  8. 山野浩一〈日本科幻小說:起源與方向〉,台北,中外文學,第22卷,第12期,1994年5月。

 

台長: 仰望夢想的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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