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判斷還不到天亮的時分，因為房裡一片漆黑。再度闔上眼睛，失去視覺讓我的其他知覺敏銳了起來，耳朵長出的鬼祟藤蔓，從門縫悄悄的溜出去，摸著走廊的牆壁，一路躲躲藏藏的穿過客廳伸到廚房。我聽見S女士正從食品櫃裡拿花生醬，不甚滑潤的年老廚櫃門扭轉關節，嘎吱發出埋怨聲，我想像S女士替吐司抹上一層厚厚的花生醬，接著再覆蓋上一層藍莓果醬，邊動作邊哼著歌。我感覺到飢餓，然而床墊正如此敞開柔軟的懷抱，薄被也張開它綿綿的的網，使我眷戀的蜷縮其間，像注射了麻痺劑，動彈不得卻又毫無抵抗的被網羅了。逐漸，我的意識模糊，伸展出去的藤蔓也撤回房裡，咻的迅速從耳朵鑽進腦袋，所有感覺器官都變得遲鈍起來，外界的聲響被體內血管的收縮與舒張掩蓋，就連呼吸聲也低調不顯張揚。
嗶─嗶──隱約聽見持續不斷的長聲高頻磁波響，分不清是來自外界還是自己，我憶起家裡曾買過的一台超音波驅鼠驅蟑儀器，每次插上插頭就會發出尖銳音頻，據說人類的耳朵無法聽見，蟑螂老鼠卻會因為無法忍受而被驅離，家人經朋友推薦而買，沒用過幾次就為了我的抗議不得不將它束之高閣，因為我顯然是屬於蟑螂老鼠的同黨，一樣無法忍受那台儀器發出的尖銳噪音，無奈我怎麼解釋怎麼描述，其他人仍然是一點也聽不見那恐怖的聲響，最後他們屈服於我痛苦生動的表情，終於放棄使用那台神奇的機器。我自始至終痛恨那台儀器，它總是冷笑著用利刃折磨我的耳膜，卻裝出一副正義公理的姿態，非常之小人，然而我的家人一直深信它的神奇功效，因為我的指控不得不將它收起時，他們臉上都帶著惋惜的表情。為何只有我一個人感覺到它醜惡尖銳的模樣，沒有人說得清，然而我當初描述得那麼逼真詳細，看起來一臉飽受折磨，其他人也只好照我的意思做，這並不是說會哭泣的就有糖吃，比較像是哭大聲的就被認為被打得比較用力，是否真的有比較疼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當然事到如今我還是深信那台機器迫害了我的耳膜，我的回憶裡充滿了那噪音帶給我的耳膜疼痛。我是說，我記得很痛。
廚房通往車庫的側門發出碰─的聲音，接著是引擎聲，是S女士要上班去了，她是醫院化驗室的醫技人員，必須很早到醫院，我從房間落地窗看向外頭的drive way，雖然隔了窗簾，S女士經過時的車燈仍然掃過漆黑的房間，確知她離開了以後，我轉頭看床頭櫃上閃著紅色數字的電子鐘，五點。我用力伸了個懶腰，四肢從棉被的覆蓋中探出，接觸到冬日清晨沁涼微潮的空氣，試圖振作精神，然後彎起膝蓋將雙腿縮向肚子，使力擺盪的坐起身，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彈簧床墊被我突如其來的大動作驚得怪叫一聲，讓我嘴角揚起惡劣的笑。
寄宿在S女士家好一陣子了，雖然相處已經十分自在，我還是喜歡獨自一人面對早晨，總是等待她離開家裡才起床，梳洗之後轉開晨間新聞，邊聽邊悠閒的煮咖啡做早餐。晨間新聞是種很可愛親切的談話性節目，每天清晨那對男女主持人都會用充滿朝氣的聲音在攝影棚內跟觀眾道早安，攝影棚的背景是透明落地窗，可以俯瞰外頭的市中心街景，兩位主持人用輕鬆幽默的話語寒喧過幾句後，就會跟正在棚外紐約街頭的另一位外景男主持人連線，聊聊外頭的天氣和動向，因為是冬天所以外景主持人總是瑟窣著，和攝影棚內溫暖明亮的氣氛截然不同，讓我常覺得他說話語帶哀怨，不過依然不失俏皮。邊啃著早餐邊看著節目，的確會讓人以比較輕鬆的心情去面對一天的開始，清晨的新聞展現出的通常都是比較美好的世界，像是和樂融融的早期美國影集一樣，我發覺他們說話時句尾語氣都上揚，像是在說﹔the world is going up up up!
校車通常在六點四十分到五十分之間經過，我吃過早餐收拾東西後抱起厚重的歷史課本出門搭車，一樣從廚房的側門出去，穿過碎石子的drive way到柏油大路邊等待，那段碎石子路並不好走，滿滿的小石頭常讓我移動緩慢，石頭互相摩擦朝各方移動，分散了我的前進力量，有時我穿了底很高的靴子禦寒，就得花上很多時間力氣和碎石子搏鬥，掙扎著到柏油路邊，若是不巧校車司機早到又沒看見我，就會從我面前呼嘯而過，幸好這種事情只發生過幾次，那幾次我都轉頭就回屋裡睡覺去了。走著走著突然升起偷懶的念頭，於是就慢吞吞的移動，像是對小石子屈服了一樣，果真校車就這樣跑了，真感謝大嗓門的胖胖女司機，要是她細心的往drive way瞄一眼，就會發現我正朝路邊緩慢的移動，那我的翹課計畫就無法實現了。我幾乎確定校車上坐窗邊的學生有看見我，不過同樣是學生的他們很”善解人意”的一句不吭，我寧可相信他們是在幫助我翹課，而不是看到別人遲到卻見死不救。
我在校車上最有趣的一個朋友Amber，是個一頭捲黑短髮的女生，她只有十四五歲，個性跟穿著都像個男孩，甚至比男生更不修邊幅，她有時會用鉛字筆在手的虎口部位畫上眼睛眉毛鼻子，用大拇指當作下顎，與虎口併攏形成的縫隙就是嘴巴，完成後就可以自顧自的玩起偶劇來，她說話本來就帶有偶劇配音人員的怪腔怪調，替手配音的時候真的是效/笑果十足，我撘校車時的無聊時光都是靠她的滑稽表演度過的，有時她翹課或者放學被老師處罰留校，我就感覺在車上如坐針氈，四周都是半大不小中學生在吵吵鬧鬧，紙團紙飛機滿天飛，不時還夾雜司機大媽的怒吼聲，逼得我想把頭塞進背包裡。據說Amber的母親是個戴有鼻環常常酒醉的女人，總是跟Amber的繼父吵架，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孩子看起來缺乏照顧，然而Amber總是車上的開心果，司機偶爾兇她叫她安分坐好，但看得出來並不是真的生氣，她知道Amber其實是個善良的孩子。
讓校車開走了以後(蓄意)，我並不想馬上回到屋子裡，在柏油路上亂晃著，這附近車子很少，尤其又是一大早七點，路簡直可以躺下來睡覺，來來回回的幾次跨越馬路，讓人感覺滑稽了起來，手上抱著如電話簿一般厚的精裝版彩色照片歷史課本，更是讓我的動作顯得笨拙許多，本來想要詩情畫意的採採路邊的野花卻也沒手拿，有些自討沒趣。正想打道回府的時候，馬路上迎面駛來一台車，車上大聲播放著節奏撼動心臟的音樂，我感覺馬路附近的鐵皮屋牆都跟著一齊震動著，躲到路旁定睛一看，竟然是S女士的兒子A，他見我在路邊就停下車子，不需要多問也知道我沒趕上校車，然而他也不覺得在家休息有什麼不好，所以沒打算送我去上學。A看我一派悠閒的，就提議我跟他一起去朋友家聽音樂，我想都沒想的就上車了。
A大約二十三歲，高中沒畢業就離家出走去各州流浪了好幾年，一年前才回到家鄉，即使在家鄉也時常搬家或換工作，是個所謂的浪蕩子，開的那部車也是跟朋友借的，平常他不太敢開車，因為早就已經長期拖欠罰款被吊銷駕照了，至於罰款則到現在都還是沒繳。S女士常為了兒子的事情感到煩惱，但是她說A經過醫師診斷患有”ADHD”(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所以她也不想太責怪A的不專注與逃避心態。聽說美國學齡兒童中患有ADHD的比例頗高，大約百分之五左右，這讓我不禁開始懷疑起一些小學時候總是被老師處罰的同學，是否都有類似的問題，不知道隨著年齡增長他們有沒有改變。事實上，有時我也會覺得自己出現ADHD的症狀，然而並不是長期持續不斷的出現，所以沒辦法得到ADHD”患者”的頭銜，無法擁有豁免權…。
上了A的車，音樂繼續大聲的播放著，我拿起A擱在一邊的CD殼來研究，他正在聽的是個叫”House of Pain”的白人hardcore rap團體，我並不認識這個團體，但是仔細一看發現裡面有個團員叫做Everlast，那不就是我之前在電視上看到跟Santana一起合唱”put your lights on”的那個人嗎？hardcore rap singer與Santana的組合，山塔那老爹們果真厲害，難怪可以如此長青。A跟我說這個House of Pain已經在九六年解散了，不過Everlast繼續以個人的名義出專輯，曲風更多元。說著說著他就拿出一張”whitey Ford sings the blues”來放，我看見封面上的照片，覺得Everlast跟A看起來好像，一樣愛穿白色無袖緊身T-shirts，一樣滿身刺青，平頭墨鏡，就連鬍子都一樣細細的沿著臉部輪廓留。專輯播放出來後我感到十分驚訝，裡頭的一些歌曲竟是簡單的acoustic guitar吟唱出民謠風味，有的是工業搖滾，甚至還有濃濃的靈魂味藍調味，爵士鋼琴都出籠了，當然也少不了hip-hop，讓人真懷疑他有精神分裂。不過，當我仔細聽歌詞，才發現無論是什麼曲風，他的歌詞都維持一貫的嚴肅態度，無論是對生命或者對社會。A說Everlast有先天性心臟病，在製作這張專輯的時候一度生命垂危，做了一個手術植入人工瓣膜才檢回一條命，我聽了又盯著CD殼研究了半天，實在看不出來這個人有心臟病。
車子在一間淺藍色屋頂的雙拼兩層樓公寓前停下，我們下車按了電鈴，我看見來開門的人竟是A的表弟T，原來所謂的朋友就是在說T，我陪S女士上教堂的時候曾經見過他，既然A跟T都是我原本就認識的人，我就更感覺輕鬆，進屋後發現裡頭除了電視音響跟架上一堆CD之外，客廳裡一點家具也沒有，所有東西都放在地上，我在客廳地上坐下後開始亂聽架上的CD，A與T在廚房裡談話，我隱約聽見他們在爭論有關房租的事情，最後又講到收垃圾的問題，猜想A這陣子八成是跟T一起住。大概聽完了三四張專輯以後，A有事要離開，於是就讓我借了一些帶走，他開車送我回S女士家。回到房間後，我站在落地窗旁看著A開車駛出drive way，一邊想著Everlast專輯上的照片，真的好像。轉身看見床頭櫃上沒喝完的美式綜合咖啡，都變成冰涼的了，但是我感覺口渴，於是把剩下的半杯一飲而盡，然後把自己摔回床上，睡回籠覺。時鐘12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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