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六 恐怖的青混子
「那敢情好，」二子露出詭異的笑容。
「不過我得回家拿罩子，等我半鐘頭就好。」
「我也是。那待會兒見。」小軍說。
一旁的同伴中有兩個年紀稍小的一聽可以回家拿齒罩，嚷著也要加入戰局，大家定了賭賽，一哄而散。
不多時，小二子去向管家清爺爺借了齒罩來；不敢回家去讓媽媽看見，他繞了一點路跑回湖岸邊。一到岸邊嚇一跳，不知消息怎麼散出去的，來了十幾個小孩子，有的是來看熱鬧的，有的則摩拳擦掌，也想試上一試。用齒罩捕魚，跟釣魚完全不同；釣魚人坐在岸上，靠的是手感與耐性；齒罩則是用一種特殊竹編的罩子，有許多齒向下圍住，人拿著罩子向水裏一罩，若有魚剛好被罩進來便會在罩裏胡亂衝撞，其實靠的是靈感與技巧，特別適合在混水裏摸魚。自從上次釣魚比賽輸給二子之後，鄰近幾個村鎮的小孩子總有特別不服氣的，認為他只是運氣好，因此聽說要比齒罩捉魚就互相招呼著來了。
「好哇！」
一見那麼多人，二子玩心大發，統計一下連自己總共有八個參加，還有一個小孩說明不參加賭賽，只是跟來試運氣的。
「你來計時。」
二子掏出懷錶來，交給了小俠。
一班人馬脫去了褲頭及上衣，隨著小俠的手勢一舉，大家夥兒迫不及待地下了水，各自散開找了塊區域罩魚。
「這樣怎麼罩得到魚呢？」我問。
父親愣了一下，顯然是沒聽懂我的意思。
「怎麼罩不到魚？」他跟著我的問題反問。
「我是說，人一下水那魚不就跑咯，哪個還呆呆的待在原地等你罩它‧‧‧」
「不是，」父親打斷我的話：「那魚太多了！妳不知道哇，人一下水就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全身都咬，咬得人發癢－－」
我哦了長長的一聲，忽然覺得莫名的開心了起來：「有那麼多？」
「很難想像吧？」父親嘿嘿笑著，擠擠眼睛。
我的開心其實帶著些許的遺憾，自小以來不管是在坪林網溪蝦還是在石碇捉小魚，多希望能像父親那樣隨便網隨便有，可是每次忙和了半天不是被石頭弄痛了腳就是摔了跤，就那麼一次在溪裏撈到了兩隻伸得長長夾子要夾人的溪蝦，也夠我感動一輩子的，但聽到父親的故事之後真有點說不上來的洩氣。
「就算魚多也會溜來溜去地罩不著啊！」我試著將我的故事跟父親的故事套在一起使它合理化些。
「妳不懂啊，」父親特別加重了語氣。「魚－太－－多啦。」
「多到我釣魚的時候擠得跳出水面，我們在耕水田的時候，那水是引渠道跟湖和河道相通的，前面牛犁田，後面小孩子就拎著魚簍跟撿跳起來的魚，我們那個湖說有多廣闊就有多少的水產，一輩子都吃不完！」
「爸爸。」一陣難過的沉默之後我開了口。
「我記得你說過，那湖現在是不是不在了？」
有那麼一刻父親抿起嘴。他的呼吸忽然沉重起來，鼻翼搧動了一下。
「什麼都沒有了。早被共產黨填掉了，什麼都沒留下來。」
手裏拿著齒罩，腰間掛個竹簍子，幾個小孩子在淺水灘輕輕地移動罩魚，深怕把大魚趕到別人的地盤去了。賭的是要一尺以上的大魚，所以需要比較豐富的經驗；尤其是腳對魚撥水流動的感覺，還有一瞬間激起的泥沙，都是判斷魚大小的重要指標。小二子瞭解，既然得在湖岸邊分勝負，不能到他的湖田裏撿現成，就得要憑他平日累積的本事贏這一場才行。其實每一種魚都有它的習性：像烏魚或者鯰魚屬於表皮比較脆弱的一群，喜歡往水草堆裏去藏，水草雖然有點絆人，可是卻也相對會絆魚；而鯉魚或者青魚體型較大，鱗片也較堅硬厚實，喜歡更為空曠的深水區域，一般捉時需用網或是飛叉。深水區域還有一種極其危險的魚名叫「黃尖」，它的頭骨有一支又長又尖韌的突起，小孩子在游泳的時候怕這個比怕青混子多了，因為如果激怒了這魚，它會老遠地對著你衝撞過來，一下子就能把人捅穿。
如果只在湖岸附近罩魚，水最多深到腰部而已，雖然有許多小體型的魚會繞著人游，但這區域一尺以上的大魚通常不會多，二子估計，應該以捉烏魚或鯰魚為主；因此他離開主要區域，往捉蝦的水草叢區域一路涉過去。有幾個小孩也知其奧妙，跟著去了，有的則不願意跟著別人，寧可自己尋一塊機會出來。小軍一看二子往水草區移動，便立刻了解二子打的是甚麼算盤，他也提起了罩子跟在後頭。
二子回頭衝著跟上來的孩子們笑了一笑，逕自開始忙碌。首先，用腳輕輕挑撥水草的根部，或是讓腳尖插入軟泥試試，一有動靜便立刻齒罩伺候。不多時，大魚就入罩了，是一條一尺多長的鯰魚。幾個小孩子眼看如此，慌得動作加快了起來。小二子從罩子罩下去時魚的衝撞程度來判斷大小，絕不多看一眼浪費時間，反之其他的小孩常常捉到魚就停下來看半天，因此他捉魚的速度總還是比別人快上許多。留在湖岸淺水灘區的幾個小孩子則一隻都無所獲，即使罩到的魚最大也只有巴掌多大而已，因此他們開始向較深區域移動，希望能捕到大一點的魚，至少臉面上不要太難看。
一個小時即將過去了，岸上小俠看小軍收獲遠不如二子，這場賭局大家注定又要輸，他可一直跟著心急。小軍大概也捉了五六條左右，然而二子的竹簍子都快滿了，重得他走路都不太方便。小俠儘顧著看小軍他們，岸上幾個看熱鬧的孩子才忽然發現不大對勁。
「小俠，」一個小孩正舉著手遮住陽光，想仔細地往深水區域看過去：「你看看那裡水色是不是不太正‧‧‧」
小俠皺起了眉用力看過去，好像有一點深色的東西，但白日裏湖水陣陣反射波光粼粼，似乎又不是。要說湖水變色，範圍似乎太大了一點，他忙把兩隻手圈住眼睛作望遠鏡狀，再仔細一看，心知不妙。岸上幾個小孩忽然嚴肅起來看湖，一語不發了一會。沒多時，小俠知道再也不能等了。
「張福－！張貴－－！」他慌忙大喊：「危險，快上岸來！」
「張福！張貴！」其他的小孩子跟著喊，希望他們回過頭來注意。
有三個小孩不知不覺走到了較深水區域罩魚，那裡的水深快到肩膀，其實不好使力，並不適合罩魚。可是追逐大魚到此，眼看著機會變多了，三個小孩更不捨得離開。
「咋啦？咋啦？」二子一夥人離岸較近，馬上就聽見了。他停下手來，回頭看看岸上同伴的表情，立刻轉頭跟著望過去；可大概是角度的問題，他甚麼也沒瞧見。
「快叫他們回來！」小俠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吼叫著：「二子，小軍！那後邊湖裏有怪東西哪！」
「甚麼？」小軍喊。「有甚麼？」
「青混子－－。好像是好大的青混子。」「青混子－－！」幾個小孩圈住了嘴作擴音，七嘴八舌地胡亂喊著：「青混子呀－－！」
「什麼！」水裏的孩子們嚇了一大跳，紛紛逃向岸邊，邊逃邊叫喚深水區的那三人；張福張貴兄弟以及隔壁鎮上的一名小孩，他們聽言回頭一看，就在身邊不到十尺的地方，整個水都是黑色的。這一唬幾乎吃掉他們的膽，三人軟成一堆，拿著罩子竟是全身動彈不得。
「笨蛋，快跑啊！」
岸上的小孩急得不得了，二子站在淺水區望著他們，一時之間完全束手無策。他多希望換做是他站在那裡，無論如何他的水性比較好，想想辦法一定可以擺脫掉青魚的。現在再去小屋裏拿飛叉也來不及了，只能祈求老天，讓青混子不要那麼好奇游過來看看是什麼可以吃的東西泡在水裏－－可是天殺的青魚的好奇心卻是所有魚裏頭最旺盛的。
「張福，你們不要亂動，別亂動－－！」二子忽然喊出來：「一動青混子就游過來了！」
三個小孩哭兮兮地站在半深水區域裏，可喜的是那片黑水只在他們身後慢慢游動，並沒有要攻擊人的意思。
那條青魚看來真是巨大，就梭型的體積來說，中間那一段就有一人長以上，加上頭尾部分還不知有多長呢。
「對了，」小軍說：「也許那裡比較淺，青混子不會游過來。」
大家點頭表示同意，不過那也只是按大家所希望的來臆測罷了，但這句話卻讓小二子突然靈光一現，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他把身上裝滿魚的簍子和罩子卸下來交給小軍跟小俠拿著，接著小心而緩慢地向張富等人走過去。
「你幹嘛？不要過去呵！」小俠小軍兩人不知二子有何意圖，連忙勸阻他。
「我有法子去救他們。」二子回頭語氣堅定的對大家說。
岸上一夥人不知小二子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只是二子若這麼說，就一定生得出辦法，他們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入深水區。當二子走到黑色區域跟小孩子的中間的時候，所有人嚇得全張大了嘴，而二子竟然在那裡開始游起泳來試圖轉移大魚的注意力的時候，孩子們都以為二子這次完了，莫不成為了救人要以身相殉麼。
「噓，噓，慢慢逃開去。」二子輕輕對張福等人說。三個小孩連忙丟了罩子，連游帶爬地往岸邊逃去。
「二子－－！」小軍真後悔，當時不該弄出這樣一個賭賽出來，反倒害他即將失去一個好友。
二子游了一陣，果然不出他所料，那青魚笨拙地略略扭動一下身軀，似乎這區域的水深度不適合它活動。於是二子幹了件石破天驚的大事－－他帶著青魚向更深的水域游去。岸上的小孩望見這事，有幾個嚇得趕緊跑去報告李家去了。本來還看得見二子的頭載浮載沉地游動，後來竟什麼也沒有了，岸邊的小孩有人忽然哭出聲音來，幾個小孩便惹動起來一起哭聲大作，心想一定是被吃了。
「爸爸你幹什麼？」
我也很緊張，不曉得父親為何要這樣做。不過如果後來還能把我生下來，那麼當時一定是活下來的了。
「嘿嘿，」父親笑得開心。「我左邊右邊迂迂迴迴地游，那青魚好奇，緊緊地跟著我游，卻咬不著我。它笨死了，我帶著它繞了一大圈，後來乾脆猛力一衝，它哪，終於找著機會了‧‧‧」
當二子終於又出現在水面的時候，岸上的小孩子們高興得直跳直笑，眼淚鼻涕都還掛著呢，但是當發現青魚還跟在他身後時，高興的心情一下子又轉為懸疑緊張，只不自覺地大喊著：「快逃！」
二子發現青混子大概是弄出興趣來了，只知道緊緊跟隨獵物，他往左它也往左，他往右它也往右；他若繞圈子它竟然也笨拙地跟著繞圈子，因此二子挑了一處急淺灘筆直游去。那青魚終得到發揮的機會，也直直地追上來，卻衝得太猛，一下子上了淺灘，擱在淺灘上再也不能回頭！
二子爬上岸來，喜孜孜地回頭望那條足有兩人多長還在淺灘上掙扎拍動的大魚，他終於發現了不必用飛叉也能獵捕大青混子的方法了！接下來在一片喧嘩聲之中，趕來的大人們拿著大叉將魚刺死，順便也把這群不聽話的要命小孩各自提溜回去。
「真恐怖，打屁股打屁股！」我學著大人的語氣像在教訓小孩：「爺爺一定會家法伺候，打你的屁股！」
「是啊！」父親笑著說，「這樣還不打屁股嗎？」
那有什麼關係呢。哈哈。
父親跟小二子心裏同時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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