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英文這回事看起來簡單，跟自己人說起來也容易，可是事到臨頭逃之夭夭的大有人在。
這個小故事說完以後，我的美國之行也將告一段落。不過我還在猶豫該不該說呢；因為這一下去就會有許多朋友看到我的爛英文文法。其實對一個一輩子生長在台灣的小孩來說這倒不算什麼，只是我的金星發作了的時候會比較怕丟臉罷了；偏偏我的臉又特別的大。
在加拿大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們的松鼠跟美國華盛頓或是水牛城的松鼠顏色和大小都不一樣。加拿大的松鼠接近於黑色，身上有脫毛的黃褐色斑塊，就像公暹邏貓的額頭兩側總是毛特別少，看起來好像生了皮膚病一樣。此外，加拿大的黑松鼠體型和尾巴都很大，是我所見過最大的松鼠種類。我指著那顆大樹大叫松鼠的時候，同事們正屁股向著我猛對著園裏的紀念像拍照。四月的天氣又冷又濕，他們聽到後連轉個身都是硬梆梆的機械化。
「哪裡？」我猜他們的眼珠子也凍住了。
「那裡！」我指著的手也凍住了，這是我一直沒有放下來的最大原因。說完後，我有種說出來的字會不會就這麼噹啷一聲掉在地上的感覺。
「那個‧‧‧是松鼠嗎？」阿斗觀望了一會兒，他什麼東西都沒看到。其實我指著的方向已經空空如也，但是我沒有說明我的手一直指著那裏是因為僵硬掉了的關係。
「那個，」我清一清喉嚨。「正如你所見，『那個』‧‧‧是一棵樹。」
就在這個時候，那松鼠忽然又出現了，跟另一隻松鼠從樹上追逐而下，阿斗二話不說，立刻舉起V8對著牠們。
「你有沒有注意到，牠們跟美國的松鼠很不一樣。」我興奮地報告我的發現。
「‧‧‧有嗎？」
這個人完全沒有注意他拍攝過的內容嘛！我開始懷疑他只是先拍下來以後等回家才好好慢慢地來反芻。
「牠們是黑色的！可是美國的松鼠是灰色的！而且美國的會來跟人要食物，這裡的卻表現得跟人很生疏。」
幾個同事已經圍過來聽我研究起松鼠。「你看，這裡的松鼠體型也大，身上還有脫毛的斑紋。」
「那妳說爲什麼呢？」
阿斗的面無表情通常就是他最大的表情。
「這個‧‧‧」我雙子座愛亂屁的腦袋動得飛快，但嘴唇僵硬了，舌頭打得牙齒好痛。
「你看這裡的樹木都是深色的，而美國的樹種都是比較淺色的；所以漸漸地經過天擇以後淺色的品種都不能存活，就只有深色的品種了。而這裡明顯地比美國的天氣還要寒冷些，所以松鼠需要比較多的脂肪，就比較肥碩些。」我拿了幾塊土司屑向前一伸手，那兩隻松鼠嚇得衝回樹枝上，倒掛在那裡監視著我們的行動。
「也許加拿大的人跟氣候一樣，不像美國那麼溫和吧。」我的手又凍住了。現在就算松鼠想搶麵包屑也搶不走了，牠得拿榔頭來敲。
「這裏的松鼠那麼怕人。」
阿斗靜默了兩秒鐘。
「好，」他舉起V8對著我和松鼠，表情十分認真。
「現在我們正式來一次，妳再說一遍。」
嗄，可是我已經忘記剛才說過些什麼了耶。
而且我天生就怕拍照；最後我把那條寶藍色的滾滾紅塵大圍巾圍在頭上，看起來像一個練了肌肉的老巫婆大力士。在這情形之下，我傻傻的想著也許日後不會有人在錄影帶中把我認出來。(作者按：見妳的大頭鬼哦！)
當我對著鏡頭胡說八道完畢之後，同事還跳到鏡頭裏面幫我加了一句：「記者玲達加拿大為您報導。」於是接下去幾天，我們幾個全變成了「記者玲達」，輪流有時也同時出現在阿斗的錄影帶裏頭。可惜，這幾段當時拿去國家地理或探索頻道應該可以賣幾個錢的，但是版權被阿斗拿走了，我想可能連他的兒子都不會有機會看到。
到目前為止我們的行程都被導遊帶的很順利，最後五天因為是緊鑼密鼓的會期，因而並沒有聘請導遊。不過整天都在開會實在很無聊，畢竟我們是在華盛頓啊！到了第三天晚上的時候，我們的技術員阿芳姐終於忍不住，開始私底下醞釀要開小差了。
「明天早上沒有什麼重要的演講，我們去坐地鐵好不好？」
她這句話跟上句話中間隔了三十分鐘，而且她已經熄燈睡覺了。我被她突然的問句嚇得把正在看著準備考試的參考書扔到天花板上去。
「好‧‧‧妳不是已經睡著了嗎‧‧‧？」我抓著胸前的衣服發著抖問。
隔天早上這個想法立刻就被寵壞了的同事們所欣然接受。在我的心裏，只有松鼠、海鷗、鹿、浣熊，甚至那一棵棵不知名的大路樹的記憶才是重要的。每天我都將麵包和一些花生類堅果省下來放在嘔吐紙袋裏，一有機會便拿出來餵動物吃，能出去走走是再好不過了。同事們則是新鮮地到處逛，當地附近的博物館和shopping mall超多，每個都很有特色。
我們第一次搭乘華盛頓的地鐵，它有一條通向地心深處的電扶梯，從頂端只看到傳動帶不斷地向漆黑的深處下伸，看不見盡頭。十分鐘後還在電扶梯上看著前後都不見天日，我有一種走入地獄的感受。
「我們去哪裡呀？」一到了地底下，一座大型地下都市立刻開展在眼前，密密麻麻的紅線、黃線、藍線、綠線‧‧‧有的線在更底下的幾個樓層，我們站在大路線圖前面看得眼花撩亂，張著嘴巴。
「去shopping mall逛逛！」
「這幾天已經去得還不夠啊？」
「那不然去中央公園。」
「我贊成！」第一個附議的是我。
「去中央公園要看什麼？」一個同事散發著不贊成的語氣。
看松鼠，看樹看鳥啦，隨便。我都喜歡；看廁所也行。
「等一下，這裏有座動物園耶。」一個同事像發現新大陸般叫了出來。
動物園！我順著她的手指看上去，那裡寫的是「Washington Park Zoo」。動物公園？到底是公園還是動物園？大家的興趣一下子都被引出來了。
「沒有異議了嗎？」阿芳姐問。「好，那我們就去那個什麼怕課動物園罷！」
進了擁擠的地鐵，因為我有膝蓋痛的毛病而拄著柺杖，竟然有不少年輕人立刻站起來要讓位給我，他們雖然看起來並不是憐憫我而這麼做，但是那理所當然的表情真讓我覺得羞愧極了！在台灣不知道有多少次看到學生在公車上裝著閉目養神而對老人孕婦視而不見，中國人的教育竟越現代越輸給了外國人。
由地鐵到動物公園有一段很長的人行道，那裡沿路的路樹都在開花，紅紅白白地垂了下來。行人很多，跟冷清的市區明顯不同；老老少少都穿得很休閒，還有人騎著單車。我喜歡這股味道，就像是陽光底下的自由；慵懶地躺在雲朵上隨便風吹向什麼地方去。在這裡沒有被人侵犯領空的壓迫感，氧氣在我的胸膛裏正一點一點地解放我的神經。
動物園門口有一塊很大的看板，一剎那間我們彷彿被興奮擊中，大家的靈魂好像都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熊貓！」
「這裏有熊貓耶！」
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看到國寶級的熊貓！這一定是我在美國遇到最開心的事了！
我們打開導引說明，發現上面並沒有標示熊貓在哪裡，可是這是一個大的不得了的國家動物公園，要從何找起呢？而最糟糕的是，我們沒有任何一人知道熊貓的英文怎麼講，看板上也沒寫，導引上更是完全隻字未提。
繞了幾圈還在大門口轉不出去之後，我們決定要問人了。迎面走來一對看起來無害的姐弟，我們猶豫地走向他們，然後幾經內心的煎熬，我們的最高權威終於開口了。
“Could you tell us… Where is the location of this animal?”她指著那看板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問。
location?! ‧‧‧ 我的天！
那姐姐瞪著她，一臉驚慌：
“Huh?”
我趕緊接過話來，也指著看板：
“Where is it, please?”
那姐姐方才回過意來。
“Oh, you can…….”她一連串的告訴我們該如何走到底後轉彎再轉彎便可以找到熊貓了。
“Is it far?”我問她。
“Yes, it’s pretty far.” 她那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弟弟立刻搶著回答。
“No! It’s not that far!”姐姐糾正他。顯然兩個人對遠的認知有差距，開始爭辯了起來。
“O.K. Thank you. Thank you very much.”我趕緊向他們千謝萬謝，準備向目的地前進，不過我們的權威還沒問完呢。
“Could you please tell us how to say this animal in English?”她又問姐姐。
我早就聽說唸太多英文論文會寫不出一般對話，在我們這一行真的特別明顯。
“Uhhh…”愣了好一會兒，這次姐姐倒聽懂了：”Panda.”
“Panda? Thank you… Bye-bye~~”我真怕接下去還會問她什麼問題，因為那姐姐的大眼睛裏也帶著恐懼。聽到我說再見，她立刻很高興的跟我揮手說再見，並且拉著弟弟趕快離開。我想今天那姐弟一定對中國人多添了份畏懼，因為除了可怕的發音之外，他們的英文好‧‧‧正式喔。
走到鹿區的底點，繞過了雙峰駱駝、單峰駱駝之後，一座人造園區矗立在眼前，姐姐說的沒錯，真的沒「那麼」遠；我們祇用了半個小時而已。想到馬上就要親眼見到熊貓，大家觀賞其他動物的心情都沒了。前幾天我們去參觀紐約的博物館，那裡正在大規模展出「中華瑰寶」，我想那正是前一陣子故宮運去美國展覽的那批珍貴的文物；因為怕氧化毀損，一般我們去故宮都很少見到展示。看著擠得滿滿的外國人專注的研擬中國名家的書法，青少年在唐太宗真人大小的畫像前席地而坐，小聲地討論專題報告的內容時，我心底的榮譽感升到了最高點；而這是身在台灣時所從來沒有過的。現在我站在華盛頓的國家動物園裏看中國的熊貓也是如此，那天在公園裏偶遇一個拉提琴的黑人演奏我們的國歌也如此；我們自己的偉大只有到了看到別人的重視才顯現的出來，我覺得想哭。
隨著隊伍安靜的進入熊貓館，沿路都是詳盡的圖片介紹，甚至連公熊貓的精子都有照片，美國人對此珍稀動物的重視可見一斑。我們一幅一幅的看過去，最後到了一片很大的觀景玻璃前，玻璃上清楚標示「禁止拍攝或使用鎂光燈」。那裡面是一片竹林，還有流水從岩石縫中不斷流出，一派山水風光。
熊貓呢？我們貼著強化玻璃仔細地試著從密密麻麻的竹林中辨認，後來還是別人指點，我們才在最深處的角落裏找到牠──牠正躺著睡大覺呢。
熊貓本躺得四腳朝天，後來又改成背對著我們的姿勢，牠挪動手臂試了幾次，最後乾脆枕著臂睡覺。這一來兩隻手伸得直直地，腦袋後頭被擠出一大堆鬆鬆的皺紋，我們一時之間全忍不住變成捏著小拳頭眼睛裏充滿了泡泡的日本美少女，開始驚嘆的輕喊：「好可愛───！」
好一會兒牠仍沒有變動姿勢，我想這可能是牠的休息時間。儘管如此，能見到這種奇妙生物還是相當震撼的。為了不佔去後面排隊的群眾的空間，我們魚貫地從出口走出來。看看時間，快中午了。
回程的路途我們有一小段坐的是計程車，同事把我丟在前座，他們在後座裝睡覺；原因是司機先生不斷的想跟我聊天。幾天前才吹了冷風，今天竟熱的只想穿短袖；我忽然想咳嗽了。
“Are you O.K?” 司機先生聽我言語之間不斷的清喉嚨，忍不住問我。
“Oh, it’s cold yesterday, but today’s too hot.”我說。”So we all catch a cold now.”
“Haha…”司機先生打趣的笑了笑，”In April, New York’s weather is always like that: one day’s summer, one day’s winter.”他空出一隻握住方向盤的手對我搖了搖手指。
我也笑了。語言嘛‧‧‧能聊的開心就好了，誰說文法那麼重要？
圖片：我拍攝於中央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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