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支電影的片名叫做「TOP GUN」，內地的譯名很有意思。
「好大的一隻槍」。
剛到華盛頓時還不習慣，他們大多數的商店都在傍晚六七點就打烊。
說實在的，四月的時候要到八點半以後天才會漸漸變黑，六點鐘太陽還高著呢；根本算不上是傍晚時刻。
放我們自由後的第一天晚上我們捱到了八點才想起吃晚飯，但是全城在寒冷的夕陽西照中竟宛如一座死城。怎麼回事？我們發狂似地在華盛頓寂靜的街道走來走去，最後在九點半的時候才終於找到了間超商。裡面農產品琳瑯滿目，牛奶和柳橙汁便宜得令人咋舌；但是能夠立刻下腹的食物只有唯一一種：淋上厚厚一層奶油焦糖的圓麵包。
那就好像塞了一嘴的麵包後，用大量森永牛奶糖把它捅入食道裏一樣。
我一向不太能吃甜食，於是那個晚上只好猛灌牛奶，佐以懷念昨晚和昨天中午豐盛的港式餐點來果腹。次日進研討會場的時候，我們幾個蘿蔔頭還有參展的學生一見到面討論的就是今晚的晚餐該怎麼辦。
「我覺得昨天的麵包還挺不錯的。」
「哪一個？」
「太甜了吧？」
「拜託．．．」
「我可以喝牛奶就飽了。」
「噁．．．別說了，剛才的早餐才吃完耶。」
「你們早上吃了什麼？」那幾個學生顯然無法體會我們幾個剛被堆積如山的火腿、培根、荷包蛋、烤吐司、牛奶、咖啡、柳橙汁還有那最後致命的一擊：洋芋球所打倒。
「這個。」我揚起手中的紙袋。「要不要來一點？」
那學生探頭瞄了一眼內容物。「這什麼？」
「嗯．．．洋芋球吧。」我有點猶豫該不該說，對許多女孩子而言油炸食物是她們的天敵。
「謝謝，妳自個兒留著吧。」．．．果然。
「我想．．．今天大家五點半到這裡大廳集合，我們早一點去中國城吃，好不好？」一個同事這麼說。因為一個國際癌症研討會相當龐大，多數的時間我們都四散各處去參加自己有興趣的論文研習，或是在壁報展覽區欣賞各國的研究成果，再不然就是和一些研究人員討論他們的壁報內容；要碰到面還真不容易。這個提議不錯，立刻就得到大家的支持。最後一場演說下午五點才開始，但我們都寧願放棄聽這場演講而選擇好好的一頓晚餐。
那天一有空閒，我便去坐鎮我們博士所在的壁報區，想順便練習練習英文；結果過來發問的大帥哥先生們講的英文都十分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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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位印度人，他的英文沒有逗點。
我們的博士轉過頭來急切的望著我。
“Pardon me?” 我面帶笑容，擺出一副十分無辜的表情。
「fjg9ruto＆rifsdjj㊣dghu43＞0q﹪843opui59orj＝o4ejgsdfj99lkdaslaa※uiqiqiu4dfsjpou◎9eru＊93489fdlm＃giu32q＄oeiqlqljglirew＜flkkkk？」他滔滔地又重複了一遍，而我的大腦已經開始汗流成河。
“Ahhhh…Could you please …slow down a little?” 我凝視著他深邃的眼睛，有點猶豫又非常客氣的希望他再說一遍。
他笑了。甜甜地。
“O－－－K－－－” 他慢慢地說，微微點了頭；那酒窩一隱一現的，濃密的眉毛低低壓著的眼睛淘氣地一眨一擠，和那帶著大鬍子渣渣的臉龐正好成了最好的夥伴。他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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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樣兒的。我決定跟他來段雞同鴨講。
大約五點廿十幾分，大家都到齊了。我們這一群吃飯部隊有七、八個人，浩浩蕩蕩的開往中國城。這國際會議想得很周到，隨時都有專車接送各國來賓往來於附近幾條街。那司機先生是位和善的巨無霸，司機坐墊在他幾英畝大的臀部下顯得如坐「針」氈；他一定會等到所有客人都找到座位並坐好後才會緩緩將車開動。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把開車真正當有意義的工作而去做的司機。
天空有如台灣下午兩點半的明亮，我們下車後又沿著大道走了幾條街，很難想像兩個小時後這裡就會如同日不落的死城。
到美國還有一項麻煩，就是花錢不太能知道節制。常常普通一餐飯就要美金六、七塊錢，還要付一成到兩成左右的小費；但是在台灣人聽起來這並沒有很貴。我們沿著中國城的主要道路一直走，尋找看得順眼的餐廳；因為幾天以來吃的中國餐多為港式餐點，酸酸甜甜又油膩的東西居多，大家都想換換口味。最後一間不是很起眼但帶著北方人氣息的小館吸引了我們的目光，櫥窗的玻璃打出了「各式燴飯＄6.32」的看板，我們當下決定就是它了，大夥兒推門而入。
店裏果然圓桌木凳，頗有家鄉味道；我們一坐下來，就有腰圍白圍裙、肩上披一毛巾的夥計前來招呼，送上菜單。大家一看竟有海鮮烏龍麵，高興的直嚷嚷；最後只有我跟阿斗點了空心菜牛肉燴飯，其他人都點了麵。許是家裏從小麵食吃的多了，許是我還是個江蘇人，我對北方麵食並不怎地熱衷。
燴飯很快地便送來了，大概飯是現成的，只要牛肉青菜一炒淋上便可出菜，所以對於飢腸轆轆的我和阿斗真是．．．哎呀我的媽呀！
那夥計雙手端著一個「King Size」的大盤子來到我眼前，盤子宛如一個聖誕樹的花盆，上面盛的飯高聳達廿五公分像一座富士山，還不斷地從火山口流下濃稠的牛肉湯汁；空心菜和牛肉至少也各有一公斤，正在那上頭慢慢地融化當中。饒我當時胃口甚好，這一盤也得要兩個我才吃得完；多年後的現在，得要六個。當盤子「噹」的一聲放在我面前時，我還感覺到桌子都震動了一下。全桌的人驚訝不已，阿斗坐我旁邊，等到阿斗的那盤也擺上來時，驚訝已經變成了好笑。
我跟阿斗交換了驚恐的一眼，再看看擺在我倆眼前的新「聖乳峰」。沒奈何，我幫他把瓷湯匙擦一擦，交到他無力的手裡握緊，再拿起我自己的湯匙，一匱一匱地開始移起山來。事實上他們做得很好吃，牛肉又鮮又嫩，空心菜又脆又甜，淋上去的醬汁更是一絕，這頓吃得真值了！只是．．．在眾人和自己的嘲笑神氣下吃飯這還是頭一遭。其他人正慶幸自己點的不是燴飯而是烏龍麵的時候，他們的烏龍麵也出場了。我和阿斗一看幾乎把嘴裏的飯菜都噴了出去。
那不只是一碗烏龍麵，那是一鍋烏龍麵！而且是一個人一鍋！鍋子直徑也有三十公分，兩邊還有耳朵。我們這幾個人的食器將一個八人圓桌撐的滿滿地，就跟我們的眼睛一樣。那一鍋一鍋隨著夥計高捧傳遞出來的模樣酷似皇宮大內的排場，而當最後一鍋端上桌時更是將這不可思議的劇情發展到了最高潮！
那鍋裡，插著一把大漏勺。
「不會吧．．．」我站了起來。「他們連吃飯用的湯匙也這麼大？」
嬌小可憐的同事怯生生的用兩根指頭把這漏勺夾起，那個漏勺幾乎把鍋面都佔滿了。
「有可能喔。」阿斗靜靜的吃著他那一份，他全身和內心都在笑得發抖，除了臉部表情。
「那．．．為什麼別人都沒有，只有她有？」一個同事問，聲音都變了。
「因為妳們的湯匙還沒送來嘛。」阿斗面無表情的又將一勺燴飯放進嘴裏。這句話真正達到了驚悚的效果，因為沒有人知道在美國中國城的規矩是不是這樣。
我開始覺得點了燴飯是我今天唯一的幸運；我想不出怎樣才能用漏勺優雅的吃麵。而且因為我們的騷動，隔壁幾桌的客人已經開始不斷地往這兒看過來了。「瞧，又是台灣來的鄉巴佬！」我開始為這些同事感到窘迫，胃也開始一陣陣地收縮。
「老闆娘。」阿斗吃完抹抹嘴，回頭舉起手向廚房的一位太太招呼，那太太頗有些年紀，看起來挺和藹可親地。她急忙走了過來，兩隻手絞在白圍裙裡擦著。
「有什麼事嗎？」一派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阿斗指了指同事面前那鍋子。「請－－問－－？」
「噢！」老闆娘一瞥那漏勺，嚇得叫了一聲。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道歉，趕忙把漏勺拿了起來。
「我還以為這裏連湯匙也這麼大哩！」阿斗平靜的說，他的嘴角頭一次有了笑意。
「對不起對不起，是廚房．．．放錯了。」老太太彎著腰退了幾步，迅速地把漏勺拿到廚房裡去，從此再沒有現身過。
我嘗試給大家一個笑容，只是每個人面對著自己眼前的一大盆，笑容裏都有深深的擔憂。
「下一次，我們兩個人吃一盤怎樣？」我悄悄地用手肘推了一下阿斗。
「不要。」阿斗乾脆的說。「叫他們少放點飯就得了。」
據說因為有些內地人的食量頗大，所以中國城的許多普通餐館為了滿足顧客的需求，都會盛上滿滿滿的一大盤飯。農產品在美國相當便宜，老闆給起飯來毫不心疼。這一頓吃得讓我晚上輾轉難眠，飽嗝連綿不絕。我想到那專車司機，忽然警覺到在美國天天吃這樣的大餐，遲早也會變成一株「肉桂」。這時候如果有人放一根圖釘在我躺著的這片床上．．．我想像著起司烤熱後從咬過的吐司麵包裏緩慢地流下的景象．．．畫面揮之不去。
哦，今天真正體會「好大一隻槍」的感覺了。姑且就將它稱之為我的「TOP DISH」，同事們說不定也正在日記本上寫下她們的．．．呃，．．．「TOP POT」。
真的。
好大一盤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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