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用彤
第一分 漢代之佛教
第一章 佛教入華諸傳說
佛教入華，果在何時，傳說紛岐，實難確定。蓋佛教自魏晉之後，在中國文化思想上，雖有重大影響，方其初來，中夏人士僅視為異族之信仰，細微已甚，殊未能料印度佛教思想所起之作用，為之詳記也。漢明求法，見之於《牟子理惑論》，然上距永平之世，已過百年。其後乃轉相滋益，揣測附會，種種傳說，與時俱增。考其原因，蓋有三端。一者，後世佛法興隆，釋氏信徒以及博物好奇之士，自不免取書卷中之異聞，影射附益。二者，佛法傳播，至為廣泛，影響所及，自不能限於天竺，而遺棄華夏。因之信佛者乃不得不援引上古逸史，周秦寓言，俾證三五以來，已知有佛。(參看弘明集宗炳論明佛論) 三者，化胡說出，佛道爭先。信佛者乃大造偽書，自張其軍。如《漢法本內傳》，位漢明之世釋老優劣，即已判明。《周書異記》，謂西周之世，佛陀應跡，即已震動中華。由此三端，佛教始入漢土諸傳說，遂少可信。然吾人治史，書卷闕載，原不宜強為之解。而治佛教史，尤當致意於其變遷興衰之跡，入華年代之確定，因非首要問題矣。茲僅略敘入華諸傳說，而加以考定如左
(一) 伯益知有佛 劉宋宗少文《明佛論》曰：
伯益述山海，天毒之國偎人而愛人。郭樸傳，古謂天毒，即天竺，浮圖所興。偎愛之義，一如來大慈之訓矣。固亦既聞於三五之世也。
《山海經》為禹益時書，劉歆王充顏之推雖傳其說，茲姑不論但天毒偎人愛人之語，見於《海內經》。而劉歆進《山海經》，初只十八篇，其《海內經》及《大荒經》者皆進在外。世人早疑其偽。且《海內經》原文曰：
東海之內，北海之隅，有國名曰朝鮮天毒，其人水居，偎人愛人。
朝鮮天毒同謂在東海之內，北海之隅，其荒誕無稽，蓋亦可知也。
(二) 周世佛法已來 三國時《謝承後漢書》記佛以癸丑七月十五日寄生於淨住國摩耶夫人腹中，至周莊王十年甲寅四月八日生，(見《歲華記麗》卷三)。蓋以春秋是年，恆星不見，係應化之瑞相也。實則莊王十年，歲非甲寅。而依今日之考證，佛之出世，或在此後。然佛陀生年，謝承之說，或為最早。迨其後釋老因化胡之說，互爭先後，釋迦老子之生年，乃愈推愈遠，而其瑞應益為神奇。《穆天子別傳》，(《三寶記》謂齊法上引之)。《漢法本內傳》，《周書異記》，(《續高僧傳》魏曇謨最傳所引)。均上推佛陀生於周昭王之世。唐法琳於武德十五年上《破邪論》，中引《周書異記》甚詳。其文略曰：
周昭王即位二十四年甲寅，歲四月八日，江河泉池，忽然泛漲，井水並皆溢出，供電人舍，山川大地，咸悉震動。其夜五色光氣入貫太微，徧於西方，盡作青紅色。周昭王問太史蘇由曰：是何祥也。蘇由對約：有大聖人生於西方，故現此瑞。......一千年外，聲教被及此土。昭王即遣鐫石記之，埋在南郊天祠前。......穆王即位三十二年，見西方數有光氣，先聞蘇由所記，知西方有聖人處世。...至穆王五十三年壬申歲二月十五日，平旦暴風乎起，發損人舍，傷折樹木，山川大地，皆悉震動。午後天陰雲黑，西方有白虹十二道，南北通過，連夜不滅。穆王問太史扈多曰：是何徵也？扈多對約：西方有聖人滅度，衰相現耳。......
《周書異記》自係偽書。而至唐初，乃有所謂道宣律師《感應季》，中載天人路玄暢來謁律師，言及秦穆公時獲一石佛。穆公因汙像感疾，以問由余。由余謂周穆王時，有化人來，云是佛神。穆王為築高臺作道場。穆公後燒香禮拜，造像立臺云云。此所謂穆王時有化人來，乃抄襲《列子》偽書之言，而秦穆公由余與周穆王蘇由相對，其作偽之跡，蓋極顯然也。又按唐法琳上書駁博奕有曰：
周世佛法酒來，生盲人云，有佛祚短長，可悼矣。(見《廣弘明集》十一)
我國反對釋教咸以其能短祚為言。如佛果生於周初，而且已行於中國，則周祚八百歲，可以塞反對者之口。此雖不必為僧人言佛生周初之為一原因，而後來釋子之所以堅持此說，其固想在此也。
(三) 孔子與佛 《列子》載太宰嚭問孔子，孰為聖人。
夫子動容有間曰：丘聞西方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
後世佛徒，常據此以謂孔子亦知有佛。(《弘明集》後序，及《廣弘明集》卷一)。《列子》一書，乃魏晉時人所偽造。而其孔子所稱之西方聖者，以至周穆王時知西極化人，亦或指西出關之老子。故六朝人士多不引《列子》以證孔子之尊佛。如元魏之世道是姜斌與曇謨最爭論，斌問孔子既是制法聖人，當時於佛迥無文記何耶？曇謨答言固未引及《列子》也。劉宋宗炳答何承天書，稱周孔於佛所未常言。而《牟子理惑論》亦有堯舜周孔，何以不修佛道之問，牟子答辯，固亦未援用《列子》一書也。
(四) 燕昭王 《拾遺記》載戰國時燕昭王即位七年，「沐胥之國來朝，則申毒國之一名也。有道術人名尸羅，問其年云，百三十歲，荷錫持缾，云發其國五年乃至燕都，善衒惑之術，於其指端出浮屠，十層高三尺，」云云。按王子年《拾遺記》，文原多亡佚，經梁蕭綺搜撿殘遺，合為一部。其所記燕昭王事，不悉是晉代原文，抑梁時改竄。但其所記，晉書以稱其事多詭怪。所謂沐胥之國，印度無此名稱。燕昭王時佛化未出天竺。所謂尸羅荷錫持缾指出浮圖，隱射佛徒已來中國，誠屬荒誕不經。按《史記世家》謂燕昭王卑身厚幣以招賢者。《封禪書》則謂其信方士，《水經注》亦謂昭王禮賓廣延方士，此均由招賢事附會而來，因適而起種種怪詭不實之故事也。
(五) 古阿育王寺 《弘明集》宗炳《明佛論》謂，佛徒澄言臨淄城中有阿育王寺遺址，猶有形像盛露盤在深山巨樹之下，石虎依言求之，皆如言得。又姚略叔父為晉王，(即姚緒，見《僧傳法和傳》)。於河東蒲阪古老所謂股阿育王寺處鑿得佛遺骨於石函銀匣之中。因是宗炳論曰：「有佛事於秦晉地久矣哉。」阿育王者威力廣被於印土，宣傳佛法，至為盡力。其後佛書中載阿育王神跡甚多。釋教入華，王之聲威，當與之俱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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