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崑曲中的〈遊園驚夢〉談起
歐陽子在〈「遊園驚夢」的寫作技巧和引申含義〉一文中，曾經直指如果要真正了解白先勇的〈遊園驚夢〉，必定要具備相當程度的中國戲曲方面學識，更要了解崑曲中的〈遊園驚夢〉。歐陽子在這篇文章中只是大概的介紹牡丹亭故事。以下，我將以較仔細的方式介紹一些重要的曲文，希冀在我的說明中能幫助從湯顯祖連結到白先勇，進而更加了解白先勇〈遊園驚夢〉中的世界。
在介紹內容之前，必先正名。其實，在湯顯祖的《牡丹亭》中只有〈驚夢〉（在第十齣），分為遊園驚夢是為了後來方便戲劇的搬演，便將遊賞花園一段稱為〈遊園〉，從【山坡羊】開始稱為〈驚夢〉。〈遊園驚夢〉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之前春香不好好上學，便假借出恭到外頭玩耍，竟發現了杜府中有一座大花園，回來遍稟告小姐，並相約擇日到花園遊賞。這天是遊花園的日子，小姐剛剛睡起，意態嬌懶，為了生平第一次遊花園，春香細心為小姐梳妝打扮，而杜麗娘也是滿心期待。在【步步嬌】、【醉扶歸】兩支曲牌中，閨門旦與貼旦連唱，雙雙載歌載舞，所呈現的是一種少女天性、曼妙風情，呈現出來一種期待的感覺。尤其是「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愛美是我杜麗娘的天性，這更是精神所在，唱曲唱到此處多會放慢，以使餘韻深長。而進得園來，杜麗娘感嘆「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在【皂羅袍】中所唱，極目所見，事事物物、花花草草都讓杜麗娘撩撥心弦，曲文其實都多有言外暗示，表面上雖說是感嘆景物，實際上都是在寫杜麗娘自己空有美貌卻無人欣賞、少人愛憐的嗟嘆，即「原來奼紫焉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尤其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更被一致認定為全劇精警。後來紅樓夢中黛玉為之黯然嘆息，而受寶釵詰問，便是此處。這也是白先勇寫到錢夫人以前唱〈遊園〉所引的句子。接下來的【好姐姐】呈現的是依然是賞園心事，在游賞之後略感困乏。在這支曲牌中「煙絲醉軟」四字更是極盡水磨婉轉流麗之能事，呈現出一種嬌懶困乏的情調。【隔尾】便唱出決定回去休息。以上，是〈遊園〉的部分。
至於〈驚夢〉，一開始閨門旦上場，唱的是【山坡羊】。這支曲牌是商調哀曲。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中所列，其宮調聲情是「悽愴怨慕」。許守白在《曲律易知˙論過曲節奏》申論〔商調〕多寓悲傷怨慕，尤宛轉。此處不從舊習（【山坡羊】多兩支連用，且笛色凡調。），反而是單用一支，且笛色小工，乃屬特例。而所寫「幽怨悱惻」，曲盡少女傷春心事，更是被曲家認為是湯顯祖得意之筆。全曲節拍平緩，如人娓娓道來。曲家在詮釋此處甚為精密。末尾「這衷懷哪處言」撤慢。「淹煎」指的是內心遭受折磨，所以「淹」須啜腔帶擻腔，速度漸快以見愁緒逼迫，急慾排遣，「煎」自漸復原速。「潑殘生」指的是苦命兒，「潑」字突慢，結之無可奈何，淚雨問天。白先勇在【山坡羊】引的是「遷延，……除問天」一段。在這個部分，白先勇把天字處理作音太高了，錢夫人最後唱不下去、啞了之類的。但是，就工尺譜上，「天」字乃是單音的低音６，緩撤下來。如果是從因為音高而唱不下去來解釋這部分的詮釋，似有瑕疵，所以應只是白先勇自己的詮釋。接下來，便是巾生柳夢梅上場，進入杜麗娘夢中與她相會。第一支【山桃紅】為兩人相逢，而柳生自謂遍尋杜麗娘，後來發現杜竟是在幽閨自憐，並生憐愛、提出合歡的請求。其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此曲一開口更是令人心生蕩漾，黛玉就曾為此二句如痴如醉。透過大花神（末）的神引，兩人「下場合歡」。在【鮑老催】中則直接點出了兩人合歡的情事。至於，下一支【山桃紅】則是合歡之後，則表現出柳生對於杜麗娘的憐愛，內容則是合歡之後的溫存。「僅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乍看之下，甚感猥褻。但是，李漁卻拈出，並且大加讚賞，認為去元人不遠。兩支【山桃紅】為巾生家門必習之曲。春夢一去，回到現實生活中。杜麗娘在【綿搭序】中委婉傾吐好夢難留、春心誰訴的感慨，與【山坡羊】有異曲同工之妙，曲情以消沉絕望而終。以上便是〈驚夢〉。
在崑曲中的〈遊園驚夢〉中，所呈現出杜麗娘去遊花園，見一片奼紫嫣紅，春色撩人，便生懷春暮色之思。憑几假寐，夢一書生丰姿俊雅，乍驚而喜，兩人在牡丹亭畔、芍藥欄邊，留下春情無限。然而，一覺醒來，卻只是南柯一夢。自此傷春意緒漸濃，才有後來的〈尋夢〉、〈寫真〉、〈離魂〉。所以，透過這一層背景的了解，對於白先勇在小說中所引用的部分，應該有更深沉、更精準的體認。
回到白先勇的〈遊園驚夢〉
至於，在白先勇的部分。歐陽子直指「遊花園的部分是『遊園』，白先勇在小說裡，藉遊徐太太的演唱，摘錄下唱詞比較有名而且含義深長的句子。可是，杜麗娘入夢以後，雨柳夢梅交歡的『驚夢』部分，其熱情大膽的唱詞，白先勇全沒引錄，卻以錢夫人的一段往日和鄭參謀私通交歡的『意識流』聯想所取代。」在經典的唱詞引用，在前一個部分已經提出。事實上，在那個現場，遊園是徐太太唱的，驚夢原由錢夫人唱，但是，錢夫人因為嗓子的關係卻沒唱。但是，透過錢夫人的意識追想，當徐太太在唱時，錢夫人所想到的時是當時在南京時唱〈遊園驚夢〉與鄭彥青的一段青春燕好。回到現實中，錢夫人卻唱不了，因為之前多喝了幾杯（讓天辣椒─蔣碧月所灌的酒）。
事實上，這篇小說除了錢夫人這條屬於過去往事的線，關係到錢將軍（丈夫）、鄭彥青（情人）、錢夫人的妹妹月月紅（既是妹妹又是情敵，奪己所愛。），還有現在正在進行的線以竇夫人桂枝香為中心，所圍繞的竇將軍、程參謀、竇夫人的妹妹蔣碧月─天辣椒。在這兩線中，前者屬於過去的主，後者屬於現在的主﹔前者在過去屬於社交圈中的中心，但是來台灣後卻式微，後者乃是到台灣後展露頭角，成為社交中心。這兩線中我們可以發現，再再都有關聯映照，竇夫人幾乎就是錢夫人的代言，錢夫人所遇見的狀況其實在竇夫人中隱隱約約可以循出脈絡，人物也有所相對映承接，也暗示了竇夫人可能的下場─有一天也會繁華褪盡。這個部分歐陽子認為是白先勇設計的「平行結構」，姚一葦亦有指出（由施叔青筆記，整理在「論白先勇的遊園驚夢」一文中。），故這方面的寫作技巧應用便不再敘述。
白先勇遊園驚夢的人物背景考究
在一篇小說中，很重要的要考慮人物的安排、背景的設定。借由大方向的確定，再從細部去一一增添。這是一篇有關崑曲的作品，其間談到了許多有關崑曲戲劇的過往與傳統。一個好的小說家，在創作之前畢是對其背景有深刻了解，才能寫得深刻。就白先勇自己的背景來說，從小看戲的他對於崑曲的歷史知識及名劇的鑑賞應不陌生、對於所謂的曲友文化（曲友在定期聚會的曲會中，多借由唱曲聯絡感情，其中多清唱、不彩扮，有時有文武場，有時光清笛一把便能唱一下午。過去的曲友，都是相當有身分地位、知識水準的，屬於相當高級的社交圈。現今仍有同期曲會，但是知音者日少，已大不如昔。）也相當熟悉。而且，白先勇也甚為迷戀這樣的一門結合美學、文學、音樂、戲劇等多重元素的藝術。由此方向去尋找，白先勇所用的材料一一都找的到源頭。
在洪惟助教授〈花落春猶在─當代延續崑劇薪火的六大崑劇院〉一文中，提到崑曲在清末民初的組織沿革中，便講到唯一僅存的職業戲班─全福班，後來又幾經改組在1931年成立「仙霓社」。小說中提到江南第一把笛王吳聲豪便來自仙霓社。
至於在小說中，白先勇對於文武場的介紹，也相當考就。椅子上的鐃鈸與鼓屬於武場，至於琴、弦、笙、蕭、管、笛則都是文場範疇。其陣仗之大，不愧顯示出當時之盛。其實，現在台灣本地的演出多擺不出這樣的陣勢，如要頂級的文武場如白先勇筆下的樣樣具備，真的只有大陸國家級職業劇團了。
至於在人物命名對應上，則是我另外一個關注重點。
紅樓夢中，每個人的名字與其人都有某個程度的關照聯繫，並且這樣的傳統也一直被小說家所沿用，張愛玲也是個例子。至於白先勇，我也認為，在他小說中的人物命名的中是字字珠璣，都有所涵義，會用這樣的名字來代表這樣的人一定是作者某種程度的設計及關照。像是錢夫人藍田玉便出自杜牧錦瑟詩中「藍田玉暖日生煙」，這是在白先勇〈遊園驚夢〉一書中在錢夫人劇照下的批註，此典故由來應是白先勇本意。至於，竇夫人的妹妹取為天辣椒，也有取其朝天潑辣之意。
在梅蘭方《舞台生涯四十年》一書中〈談貴妃醉酒〉，便曾經提到「最早北京戲班裡沒有〈醉酒〉這齣戲，光緒十二年七月間，有一位演出花旦的漢戲藝人吳紅喜，藝名叫做月月紅，到北京搭唱演出，第一天打泡戲，就是〈醉酒〉……。」可以見的，「月月紅」這名字的選用很早就有。月月紅指的是錢夫人的妹妹，或許是對應蔣碧月天辣椒，蔣碧月中有個月字，所以用此為名，更相接連。我也姑且大膽擬測，因為小說中錢夫人妹妹月月紅與天辣椒都具有掠奪性質的角色，故而都需要有相當搶眼的亮麗的名號﹔天辣椒直露，也表現在她的行為上，月月紅雖然都未真正的出聲，但是藉由他人之口，得知任子久一死後，他依舊逍遙反而更加飆勁─「這些年動亂，在這個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絲痕跡來。」果真符合她「月月紅」的名號。而且，如果真的對照月月紅這個藝人來說，彩旦在戲曲上一向不是重要角色但是卻能奪人目光，引人注意，因為彩旦的表演一向誇張。這其實也符合小說中月月紅的身分。
而竇夫人桂枝香，這個名號真的就是耐人尋味了。一般的詮釋多從桂花角度切入，認為桂花性溫，非爭奇鬥艷之屬，而在場景的佈置下，竇公館也遍植桂花。這是一說。但是，桂枝香是詞牌也是曲牌。排開詞排不提，專從曲牌來論，頗有深意。所以，我便大膽的擬測桂枝香曲牌之聲情必與其名相涉。經由向蔡孟珍老師請教有關桂枝香曲牌相關聲情，果真有其派絡。蔡老師提出幾項重點，第一，桂枝香曲牌是仙呂調、慢詞，過曲。第二，這支曲牌是大家都能唱的，不論生、旦、淨、丑都能用，這在曲牌擇用的原則上是相當特殊的。（一般曲牌多所限制，這是哪種行當常使用的曲牌。）第三，這支曲牌可以獨唱、對唱、接唱、同唱、合唱，或是間雜融合皆可。第四，曲牌聲情幽靜流暢、字練對流。有了這些資料，更可佐證。從第一點來看，仙呂調的特色是清新綿邈，婉轉悠揚，適合男女言情。所以，切合竇夫人言情的外在與潛在角色。第二點、第三點所提出的都是桂枝香這支曲牌的包容性極大，容納的範圍極廣。映照到竇夫人身上，也可以發現竇夫人也就是這樣一個兼容並蓄之人，身為一個官太太、宴會主人，她表現得雍容得體、端莊大方，行事也謹慎有度、處處關照。至於在曲牌聲情中，其實也反映了桂枝香這個人的性情，她是與天辣椒完全是不同類型的。所以，桂枝香這個名字不只雅致，更有其言外之音。
以上所述，只是我藉著一些脈絡去提出的解釋或是證明。或許，白先勇在寫作實根本沒這樣的考慮。但是，我相信或許這對於一個天才作家而言，這些東西都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其實這是顯露出他潛意識之中的設計與想法而不自知，而前提是也要有這麼一個天才作家才有如此精采的創作。
綜合以上三大部分，我們可以知道，崑曲〈遊園驚夢〉這齣戲在這篇小說中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提領著小說的思想義含。透過這樣細碎零散的分析，希望能對於這篇小說的了解有所助益。
參考書目資料：
台北人 白先勇著 爾雅
遊園驚夢（劇本） 白先勇著（內附諸多評論） 希代
曲選 楊振良、蔡孟珍合著 五南
粟盧曲譜
崑曲曲譜新編 蘇州大學出版
舞台生涯四十年 梅蘭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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