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秋天，「永遠的蔣夫人」宋美齡女士以一○六歲高齡在睡夢中溘逝於紐約公寓後，一個笑話流傳在台北文化圈之中：蔣夫人原來早被世人所遺忘，包括曾經授與她權柄、榮耀和國度的上帝。這次會蒙主寵召，全然因為台灣公共電視近期所播映的紀錄片，讓上帝想起來了：「喔，原來我把妳給遺漏了！」公視影片在10月中旬播映，老夫人隨後便劃下人生句點，實在不能不說是一種巧合。而這部長度165分鐘的傳記影片，所予人的深刻印象，也由此可見一斑了。
看過這部片子的人很多，卻大半不知道，事實上，該片論述基調與情節鋪陳，基本上是依據僑居紐約的《中國時報》主筆林博文所寫的《跨世紀第一夫人宋美齡》而來的。這本厚達500餘頁的傳記出版於2000年，當時似未引起太大轟動。迨老夫人過世，兩岸三地書評家、讀者翻箱倒篋尋找值得一讀的傳記，方才發現，較諸世人所熟悉，充斥坊間的孔宋家族傳記，遠如親獲授權，著名的《紐約客》雜誌作者項美麗（Emily Hahn）所寫的那本《宋家姊妹》（The Soong Sisters）或八十年代因為耶魯大學中國史講座教授史景遷（Jonathan Spence）一席品評而洛陽紙貴，轟動一時，史特林‧西格雷夫（Sterling Seagrave）的《宋家王朝》（The Soong Dynasty），這本書實在完備且公允太多了。
個人有記憶，時代也有記憶。個人記憶及身而終，時代記憶的累積則將成為「歷史」。一個好的傳記或歷史作者，透過書寫，在某種程度上，跟「時間」一樣，具有披瀝、過濾能力，足以左右或決定值得留在「歷史」裡的將會是何種「時代記憶」？中國傳統稱此為「史識」，西洋人則以「洞察力」（sagacity）形容之。本書前後共十二章，洋洋灑灑數十萬言，實則僅為〈導言〉所揭櫫的一段話作一註腳耳：
宋美齡在時代的風雲際會中光芒四射，非僅憑恃其出眾的才華和超卓的智慧，更重要的是「妻以夫貴」的幸運。她是一個「不世出」的政治人物，具有多重性格和不同的行事標準。她以國家和民族的安危為重，卻不忘袒護孔宋家族營私與外戚干政。她以愛心光照國軍遺族與孤兒，自己亦樂享錦衣玉食和榮華富貴。
這一論斷，既說明了時代的客觀制約，也不忽略個人的主觀能動；承認生命的偶然所鍛鑄而出的歷史的必然；更不排斥「性格的矛盾決定命運的歧途」這一說法。於此也可看出林博文體察入微的歷史洞察力。
除了「洞察力」之外，按照前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專治文化史的巨擘雅克‧巴琛（Jacques Barzun）教授所言，一個好的史學家還必須具備文章風格（style）、史料剪裁（art in composition）、鋪陳能力（skill exposition），四者缺一不可，若說前者屬於「史學」，後三者則偏向「文學」範疇，也就是如何將林氏在〈後記〉所言「細膩的觀察、豐富的材料和持平的態度」，層次分明，輕重有別，情理有致地娓娓道成一個「好故事」？這也正是考驗一部歷史著作，到底僅能存留於學術圈內，提供專業人士參考引用，或者進而跨越象牙塔，雅俗共賞，影響及於普通讀者的最大關鍵了。
蔣、宋、孔氏家族主宰中國當代命運幾達半個世紀之久，透過姻親聯誼，插手黨政軍財，惹引世人注目，謠言、八卦紛紛擾擾，不脛而走。溢美頌揚者有之，刻意醜化者有之。傅斯年先生高喊「這樣的宋子文非下台不可！」固是激於義憤公理，章太炎先生「蔣家天下陳家黨，孔氏骷髏宋氏○」之說，則不免於意氣謾罵了。本書作者平日坐擁書城，焚膏繼晷，勤於「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此書所參考引用的專書、期刊、口述資料，多達數百種，整輯排比，參互搜討固然是大功夫，如何筆削敘述，兼顧其文學性，則更見功力所在。
大體而言，此書的處理方式，既可看到史學工作者的嚴謹性，也可見出新聞記者的敏感度，充分體現作者生平所受的兩種專業訓練。就前者而言，作為一本傳記，全書以宋美齡家世、成長、婚姻、嗜好、脾性、事業、成敗等為骨架，客觀探討蔣夫人與諸如新生活運動、抗日戰爭、夫人外交、開羅會議、蔣介石與史迪威失和、馬歇爾調處國共內戰等重大歷史事件的關係，使人瞭解「個人／時代」的互動影響。就後者而言，林氏也不避諱關於蔣宋聯姻情事、孔宋郎舅內鬥、宋氏三姊妹性格差異、孔家子女權貴恣肆，甚至蔣經國與後母之間的感情相處等久為世人茶餘飯後談資議論的「私歷史」部分，如此使得全書更具可讀性，足以吸引更多的讀者。具體實踐上，此書內文要言不繁，敘事流暢；註解詳略得宜，長短有序，其引人入勝之處，竟直追唐德剛《胡適口述自傳》那有名的註解了。
時代在變，潮流也在變，「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爭說蔡中郎」。昔日的「蔣幫遺孽」，如今掀起故國一片重新評價聲音；一輩子的元首夫人，死後卻不願意接受來自「復興基地」的國旗、黨旗覆棺。上帝的磨子繼續在磨著，「在這世界中，過去的一切，現在或將來的一切都得要消隱而去；我們對他們都得有悲哀的話別。」卡萊爾（Thomas Carlyle）《英雄與英雄崇拜》所言，誠然若是，面對時間的長河，誰都是卑微而無能為力的，閱讀林博文這本書，或者就是直到目前為止，我們對於這位第一夫人最好的「悲哀的話別」吧！（031106）
★林博文，《跨世紀第一夫人宋美齡》，台北：時報出版公司，2000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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