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妖孽，台文謬種——審判楊宗翰
作者：周樹人
（原刊於《文訊雜誌》206期，2002年12月）
基本上，楊宗翰不是市鎮小知識份子的作家。他裝不出那種濃厚的感傷情緒，也無法把自己放逐出活生生的現實生活。他看不慣市鎮小知識份子過份誇大的蒼白自我，他由衷痛恨改革者的猶豫與懦弱。
在從前，市鎮小知識份子的唯一救贖之道，便是在介入的實踐行程中，艱苦地做自我的革新，同他們無限依戀的舊世界作毅然的訣別，從而投入一個更新的時代。現在，沒有「更新的時代」了，一切都是過度（hyper-）的新，同時也是無止境的舊。這是一個新與舊不斷內爆的時代，楊宗翰正是內爆時代的偽知識份子。
一個偽知識份子、偽作家——這是他的身分，他的identity。偽知識份子楊宗翰不曾呼喚大家去「擁抱健康的大地」，偽作家楊宗翰不願宣誓效忠任何實質或抽象的「母國」。他問題化一切未經質疑的「認同」，終於使自己成為眾人眼中最大的問題、永遠的他者。在文學藝術上，他相信自己是個無國籍者，卻也得面對被有國籍者們強制放逐的命運。其實也對：文藝本來沒有疆界，走的二三流學者多了，也便成了疆界。
所以他放逐疆界、拋棄國籍，甘願作個永遠的「老外」。
流浪的魔咒與魅力
文士在街頭販賣幾位元的淚水，詩翁上電視促銷高倍速的歡樂——這就是台灣，過度真實的台灣。假台灣人、偽知識份子、虛擬作家楊宗翰暫棲礁溪的林美山腰，山下萬千燈火如螢，好怕它們一動就要打破這片刻的穩定。楊宗翰需要穩定，因為他迄今都還在跟流浪角力。沒有人知道：流浪之於他該算是一種魔咒？還是一股無可抵擋的魅力？
流浪。從山到海，從文化到靜宜。流浪，從西到東，把沙鹿海風吹成龜山島影。流浪，先辦「植物園」詩社，後創「台灣文學研究」，以及先後離去。流浪，在《勁副刊》的物力維艱與「林燿德佚文選」的浩瀚資料間流浪……。流浪是一首長長的歌，他嗓子再啞也還得繼續唱下去。不甘沈默，是他的性格；不擅演出，是悲劇的起因。
幅員廣大的文壇、深不見底的學界，難道只是一個個演出空間？當然不是。但演藝圈最講究的倫理、階級、關係，這裡一樣不少。甚至連出名、竄紅的手段也如此類似，如此有效。為了「生存」，藝術家最好先學習怎麼作演員；真的作不了演員，就只能去搬道具、當場務。局勢至此，夫復何言！
他演不下去，連一分一秒都感到噁心。所以他開始遠離，遠離「作家」、遠離「觀眾」、遠離（「人」已消失了的）人際關係。也因為自知不擅演出，他儘量不演講、不出席會議，僅和極少數師友維持陌生的善意。他努力封鎖自己的憤怒與愛，但永遠不敢保證何時會失控地噴發出來。
不擅場上的演出，還有紙上的戰場。可惜為了求好求工，楊宗翰在這方面顯然也繳不出多少像樣成績。光憑這一點，我就懷疑將他列入新審判名單的必要性。楊宗翰當然也不是什麼「新世代」——正如他在《畢業紀念冊：植物園六人詩選》中的留言寄語：
「新世代」並不存在 (它只是前行代欲望的「習慣」)，書寫者應該只有兩種：舊的與更舊的。
被濫用的「網路世代」標籤，與他更是毫無關係。他有時不免懷疑：某些「網路世代」是不是患有程度不輕的戀屍癖？不然怎麼總是身在網際網路，心繫傳統媒體？
謬種與妖孽
楊宗翰不算「讀中文系的人」。林文月當年曾在讀外文系、藝術系還是中文系的三岔路口上徘徊，「最後乃半帶賭氣地走上了讀中文系的這條路」。楊宗翰不是，他完全清楚自己要什麼──以及自己會失去什麼。高中時的國文資優生保送，他以第一志願選擇就讀「人跡罕至」的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文藝組是中國文學系淵遠流長「偉大傳統」下的異形變種，大學時期的他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過認真，居然也成了此一傳統中的叛道妖孽。他無暇理會這妖姿魅影到底惹起多少人的不快，持續閱讀與寫作的經驗告訴他：還有一個更有趣也更引發爭議、角力的領域──台灣文學──在等著自己。
他以推薦徵選的方式如願進入當時台文研究的重鎮靜宜大學，並迅速把創作的熱情轉化為研究的冷靜。中部小鎮的生活一洗楊宗翰早年殘存的台北中心觀，甚至啟發了他尋找統∕獨、左∕右、南∕北間對話空間的可能。最重要的是，現代詩與文學史議題開始逐漸成為他研究的重心，乃至化為骨骼、生出血肉，逼使自己在碩士班畢業前夕繳出《台灣現代詩史：批判的閱讀》與《台灣文學的當代視野》兩冊小書。之前主編「林燿德佚文選」及「台灣文學研究叢刊」已使他遭受不少誤解，兩冊新書的內容顯然更加深了部分台文研究師友對他的反感。楊宗翰提倡「歌頌異議」、追求「複數歷史」（histories），乃至鼓吹學界反省台灣文學研究喪失自我批判力、正被體制收編的危機，使他成為徹底的「台文一謬種」。感傷難免，不過這個謬種禿筆未乾，似乎擺明了就是「不改其志」。
花花學界，草草文章。正如楊宗翰當初的猜測，這個「老外」如今棲身佛光。在拒絕「集團」的溫暖、打破「世代」的夢幻後，他又該往哪去流浪？在書齋困守？在街頭徬徨？他不放心，也不甘心──只因殘生未盡，還有「一本書」在終點默默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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