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書瑋
新竹教室成立於2007年,簽約的時候,我這個「不切實際的小說家」,並沒有意識到,在投入這麼龐大的立案、裝潢費用之前,應該檢查「房屋權狀」這一類的現實憑據。
很快,就在教室剛起步、一切蒙昧未明,教室還飄飄搖搖的狀態下,不斷面臨房東借錢、教室即將被法拍、教室被貼封條……這些對我們來說,非常「超現實」而其實極為現實的困頓。每一天都在擔心,如果教室有異動,如果需要重新立案裝潢,如果沒有了這個教室,這些決心性命相搏的老師們要到哪裡去?
廠長有一次提起,還是把創作坊新竹教室收起來好了!書瑋立刻哭了,像一個脆弱而無助的小小孩。
對我來說,加入創作坊團隊的每一個老師,就像坐在我的教室裡,那一個又一個甜蜜天真的孩子一樣,想要領著大家,到更美的遠方,想要提供給大家一個說好話、負責任,永遠相互成全的團體。看著不斷和低幼孩子陷入極接近「純愛」的親密關係、搭著「星星公車」來教書的書瑋,我想起〈星亮人生,書瑋的生命追尋〉http://mypaper.pchome.com.tw/kid5877/post/1320394490,深刻感受到藏在她身體裡的「夢的力量」。
她這輩子,就只渴望一種選擇,想要教作文。(帶著笑容我走進來)http://mypaper.pchome.com.tw/edokwos/post/1281227361 寫出她的夢想;〈最好的挑選了我〉http://mypaper.pchome.com.tw/edokwos/post/1282305823 寫出她的驕傲。套一句她的名言:「要做到創作坊倒店為止」。這種驚人力量,讓我們又不顧一切地撐下來。
經歷過整整兩年的擔心害怕。那時候我們不知道,二樓、三樓連地下室綁在一起近兩千萬的天價,在那個不景氣的年代,其實很難成交,還一路戰戰兢兢,渡過一拍、二拍、三拍的煎熬。
去年,我們接到銀行通知,二樓、三樓、地下室接割後分層拍賣,三樓在第一拍後塵埃落定,換了新的房東。四月二十九日,決定我們命運的第二拍,在接到法院公文同時,每一分鐘都聽得到我們心上重重的心跳,如雷聲震震,戰鼓頻傳。
2.依雯
創作坊剛成立時,團隊成員全部出身「作文夢工廠」師資培訓班,隨著工作量越來越大,連續舉辦三屆師訓之後,潛水在創作坊團隊新聞台整整一年的依雯,靠著一封真實呈現生活困境、細膩敘述夢想渴望的「萬言書」,打動了我們,在2007年加入創作坊,成為第一個「創作坊學徒」,為了歡迎依雯,我寫了篇〈愚人節的前一天〉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282836493。
這段辛勞見習的無酬歲月,當然有歡笑、有汗水。依雯哭點超高,從來沒有淚水,還寫了篇〈我們是天鵝〉http://mypaper.pchome.com.tw/hilde0301/post/1288005978 ,成為所有想要加入創作坊團隊的新手,一定要反覆研究的指定教材。
流光之所以神奇而美麗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我們永遠猜不透每一個小小的「我」,在時間從不歇手的沖刷下,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三年後,依雯寫了篇直追對創作坊自我吐露的動人萬言書〈謝謝,為這一千個日子〉http://mypaper.pchome.com.tw/kid5877/post/1320424255 ,這個小學徒,已然壯碩成一棵美麗搖曳的文學樹。
去年秋天,依雯送我兩條我極鍾愛的RT抹茶紅豆蛋糕,賞味期限刻意挑在「她的生日」當天。依雯的「自我感覺良好」,帶給我們很大的快樂,我還特別為抹茶紅豆寫俳句,擠進〈廠長的俳句〉裡 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20277312 。
這個春天,依雯又送我兩條RT抹茶紅豆蛋糕,賞味期限挑在「四月二十九日」。
在新竹教室二拍後看起來「價位合理、值得投資」的適當時刻,我們找到對「創作坊的經營信念」非常有信心的熟人,參加投標。
開標日期就定在對創作坊而言,非常重要的四月二十九日,也是依雯刻意選定的賞味期限,一向「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的頹廢漂鳥,慢慢轉型到「和團隊共依存」的中堅力量。
3.四月二十九日
四月二十九日一早,接到淑君Mail,和大家分享,在打開新竹教室大門時,發現很好的Sign,我們快要從「遊牧民族」安定下來了。帶著這樣的歡愉,拼命把從潛意識底層不斷浮上來的不安,緊密地壓下去。
月底到了,我的每月主題小說,截稿期限,只剩下兩天。雖然這天還是要花很多時間,處理其他團隊成員的情緒,但是,文學是我的救贖,每一個字,是我愛悅難捨而又親密交纏的宿命,打開電腦,為自己開鑿一段小小的甜蜜河道,通往我所珍愛的文學領地。
到了下午一點半,「文學救命符」暫時失靈。
浮躁的心,如野奔的獸。我先走到花園裡,蹲下來和愛極了的馬格麗特說說話,這種愛到連我的英文名字就叫做Marguerite的小花,在風中搖了搖,表現出「我也沒辦法」的束手無策。
找出買了很久又一直沒看,有我很喜歡的麥克道格拉斯主演的「加州之王」。電影很好看,我卻握著手機,在黑暗的電影室裡,不斷打開時間,看著一分一秒,無聲地流了過去。
近四點,接到在投標現場的團隊成員電話。投標失敗,距離最高標,僅差兩萬五千元。壓抑著心裡的失落,立刻吩咐:「已然如此,無可奈何。人家一大早就趕那麼遠一趟路來投標,不能讓他愧疚,記得,一定要誠心誠意謝謝,真的盛情可感。」
掛上電話,慌慌然間,還是先寫一封標題為「莫急莫荒莫害怕」的信給團隊。
其實,我才是最急最荒最害怕的人。我想到新竹那三個孩子,家裡沒大人怎麼辦?暑期屆近,新房東的談判怎麼辦?萬一要搬家怎麼辦?教室新約,什麼時候才能敲定?年度報紙的進度怎麼辦?對我來說,我就算沒有創作坊,寫作、評審、演講,日子還算過得去,這些捨棄一切、願意性命相隨的三個老師,以後怎麼辦?
4.綵衣娛親
整個黃昏,心亂亂轉,我最愛的小說,也跟著在荒寒崎嶇的心情惡地形,慘澹跋涉。
夜裡八點,接到依雯Mail:
當然會有一點緊張,不過,仍然「向有光的地方走去」。猜想,只有有錢的投資人,才會買法拍屋,而且之前曾經來教室探勘環境的投資者,都表示「希望現成房客的我們繼續做下去」,所以,我猜新房東應該很看好創作坊的潛力吧!
沒問題的,我們三個已經決定好明天要去內媽祖廟拜拜,祈求一個好房東!
書瑋的信跟著擠進信箱,更是大動作地強迫我笑:
很多時候,當問題出現時,如何解決、面對是首要功課。
在第一時間知道搶房子不成功時,我們三個人已經擠在msn裡,開始預想方案一、方案二……
如何跟新房東談房租;跟新房東接上線後,契約要三年還是五年;三年、五年背後的原因,是要儲備實力找好地方就搬,重新打造一個靠近創作坊原型的教室呢?還是打算長時間留在原點?
如果和房東談妥後,所有的修繕都要交給房東了,不要再做房客兼房東,這樣好笨,好花錢。
最後一個議題是,如果房東的孩子要上作文,我們要不要給他上?把孩子教好,讓房東不能沒有我們,可是如果孩子在課堂上說:這房子是我爸爸的,這樣我會在下課時偷偷給他蓋布袋!
所以結論是,如果房東的孩子要上課,就交給人見人愛小姐,孩子都會像到自己的老師,這樣,比較好。
額外決定,明天到內媽祖廟去,求求媽祖賜給我們一個好房東,籤上其實說得沒錯,我們是有機會的,而我們真正有機會,真的有靈到。
明天我如果再遇到香蕉,一定閃遠一點,這一次,媽祖還是會繼續靈下去。
書瑋打電話來的時候,廠長搶先接電話,難得的深情款款:「書瑋啊!謝謝你,這是四月二十九日這天,黃老師第一次笑。」
5.小說世界
我一直容易緊張。情緒的高潮起伏,如普魯斯特永無止盡的小說,每一件小事,即使只是吃上一塊瑪德琳蛋糕,也值得寫上二、三十頁。
問題是,在二十八歲那一年,我選擇了創作坊。
世界再也不能鎖在小小的王國裡,只做我自己。還記得年輕時連著幾天,沒日沒夜埋在我的小說世界裡,沒有截稿時限,只是小說裡的每一個人急著要上台,他們各自有自己的話要說、有自己選擇的路要轉彎,每個角色都這樣瘋狂地需索,一聲一句,急切而熱烈地搶著說:「寫我,寫我!」
寫小說時,我從來沒有中間停下來的縫隙。拔掉電話線,連情人突來的黏膩,都讓我覺得耗損心力。那個時代,有一家超級善良的快餐店,叫做「中一排骨」,即使只有一個便當也願意外送。常常在完成一篇小說時,跨進陽台看看天空,忽然被堆在陽台邊的二十幾個空便當盒嚇一大跳,這時會清醒過來,往前推才悚然心驚,居然整整一個多星期,就這樣關在一個人的公寓裡,不曾出過門。
常常在半夜一、兩點,小說一定稿,我會翻箱倒櫃找食物。有一次,在冰箱找到一條魚,為了慶祝剛完稿的好心情,悠閒地唱著歌,煎一條我相信牠會「懂得好小說」的魚。因為,牠正陪著小說家在辦一場沒人參與的慶功宴。這時,接到和我一樣亂七八糟、毫無生活規劃能力的小說家來電,她正困在標題裡找不到出路,我氣定神閒地問:「關於一條魚。這個標題如何?」
這個沒頭沒腦的標題,讓她不得不注意,我正在廚房「完成一條魚的生命意義」。她尖聲笑說:「很難想像,有人在半夜一點多煎魚。」
曾經,有這漫長的一段時間,我就是這樣自歌自舞自徘徊。腦海裡常常浮起「木木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安適寧靜。
選擇創作坊以後,一天中的四分之三,我幾乎都在處理始終不擅長的人事困境。有兩個對我很好的朋友都警告我:「你真的太不會管理了!帶團隊不能愛的教育,必須要有鐵的紀律。」
還有人冷聲強調:「這之後不知道多少年,你還會糾纏其間,要好好檢討自己。」
想起以前那位走幽默冷調路線的旅美小說家周腓力,曾經無辜地說:「我知道,在這個世界,當壞人可能比較輕鬆,可是,我除了當一個好人,其他我什麼都不會。」
不知道這樣說,算不算推卸責任?確實,我只專長於「愛的教育」,每次執行「鐵的紀律」,都讓我心情沮喪,困如砧板上的魚。
6.淑君
入夜前,寫完這個月主題小說〈最驚心動魄的冒險〉。倒了杯溫水,吞了顆助眠劑,還在床上東想西想時,接到淑君電話,這個只加入創作坊一年的「新手」,也學會「綵衣娛親」。她的話素無裝飾,顯得很誠懇,特別讓人安心:「老師,.我是第一手聽到消息的人,也是我接待所有來勘查的房東。大家都很期待創作坊,不要擔心!」
我想起和房子不相干的事,淑君不知道是因為剛搬家,還是工作太累,肩膀酸痛,一直都沒有解決,忍不住問:「肩膀看了沒有?要事優先,健康第一。」
「謝謝老師關心,有老師牌的撒隆巴司,比較不痛了,也謝謝書瑋給我民俗療法的電話。」淑君帶著樂觀的元氣,精神抖擻地回應:「要事優先,上班第一。已預約明天晚上,下了班就會去看。」
我想起剛定稿的小說結尾:
在這種「一無所有」、同時又「什麼都可能有」的空白裡,我才知道,這就是什麼都被要求得「按表操課」的我們,最驚心動魄的冒險。
我經歷無數個想要認真做好的工作,最自由的時候,就是寫小說。
堅持走入創作坊,在不斷變得疏離冷漠的現實裡,「愛的教育」,好像變成一種疲憊而艱辛的綑縛,好長一段時間,讓我動彈不得。
在遇到重大問題的此時此地,新竹這三個性命相依的孩子,連續開了幾個小時的馬拉松會議,她們不需要大人,因為自己就是大人;新房東的談判不需要我出席;就算沒有這個教室,她們也會繼續為創作坊,信心十足地走下去。
在危機時刻,我發現這三個孩子,還給了我,選擇做一個小說家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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