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鄉與返鄉之間
兩位新生代設計師的原鄉時尚
徐彩雲
台三線，一條貫穿台灣內山的美麗公路，也是歷史上的漢番交界線，曾經衝突對立的緊張氣氛，如今成為悠閒寧靜的樂活小鎮，曾經運送茶和樟腦的產業道路，現在則是賞螢看桐花的熱門景點。
新生代設計師彭喜埶和徐景亭，分別來自這條內山公路上的新竹關西和台中東勢，兩人雖然離開家鄉到台北開創天地，卻不約而同地設計出對家的眷戀，以及對親情的另一種表達，現在讓我們看看他們究竟在家鄉捨去了什麼，又從家鄉撿回來什麼。
彭喜埶的對比人生
走進彭喜埶的工作室，像是一間小型的玩具王國，也是他收藏童年的夢工廠，舊的大同電鍋，代表父親在大同公司工作一輩子的最佳印記；生鏽的餅乾盒還記錄著流口水的歲月；從日本帶回來，閃著鱗片光澤的竹筴魚，原來是一張明信片；撿來海龜、鯊魚的骨頭標本，背後有母親默默支持的故事。輕輕拿出小學一年級設計的校刊封面，火車迷的他，興致勃勃地畫出火車頭和載滿鉛筆的車廂，似乎從小就跟設計連上了關係。
父親是機械工程師，設計過通風機和北迴鐵路，母親則是裁縫師，他形容母親做的衣服是「軟的盔甲」，只適合量身定做的客人。離家到台北打拼的父母親，一到假日就帶著全家人回到純樸的鄉下，讓孩子整日與泥土為伍，而台北的家卻是在五光十色的中山北路，因為美軍和日本人特別多，各式各樣的酒吧和藝品店，以及附近大同公司的科博館，都讓小小年紀的他產生跨城鄉的強烈對比，「當時好像用很多頻道看世界，而且不曾鎖碼」。
高中時的他，只對美術課感興趣，結果留級三年，後來到復興美工夜補校，反而讓他把設計的底子練得更紮實；之後去當兵，學會用最爛的機器來印刷，當完兵遇到設計從類比時代進入了數位時代，他向家裡尋求贊助，希望購買蘋果電腦，讓他在數位設計上游刃有餘；此時考上文化大學美術系，當班上同學都還在學習的時候，他早就在外頭的大公司接案子了，沒想到遇到學運，同學們都翹課，只有他在教室裏陪老師聊天，聊彼此對設計的想法，所以生命中經歷一次又一次強烈的對比。
一系列的行銷手法
彭喜埶待過許多有名的大公司，跟在設計大師陸蓉之、程湘如等前輩身旁，最重要的不是看見設計的方法、技術或是如何領導，而是每個設計師的創意，如何跟客戶溝通甚至行銷等等，於是愈發地確定設計並不是單打獨鬥，更需要一個團隊互助合作。
2003年，彭喜埶成立自己的設計工作室，並開始為客家農產品做包裝行銷，包括阿煥伯客家大菜系列、郭家莊醬園的客家經典醬菜、大湖農會湖莓戀草莓酒、金漢柿餅、關西農會仙草禮盒等，並以關西溫家堡世外茶園有機綠茶獲得2007年國家設計獎包裝設計金獎。他把客家人敬天惜物的包裝概念融入其中，讓產品自己說故事，像阿煥伯客家大菜用舊報紙包裹的概念，仙草禮盒則是用提桶，充滿復古氣氛，曾經被評選為最不環保設計的他，著實下了很大的功夫，希望徹底實踐綠色包裝的理念。
趣遊碗的原始場景
來到關西鎮北山里一個叫「崁下」的小地方，老夥房前的稻子在落日餘暉下，透著光亮，鳳山溪旁的農婦正抖落泥土，扛著一整籃的新鮮清蔬回家，潺潺不息的水圳裡，還清晰可見野生的蛤蠣，遠處煙囪正冒著煙，廚房傳出油蔥的香味，剛放學的孩子走過田埂，正迫不急待地回家，屬於家的氣味在這裡不斷上升飄散。
這裡是設計師彭喜埶的故鄉，也是夢想與創意的源頭。他以遊客為主角，從兒時記憶出發，投入感情的私地圖，幫家鄉設計了「來ㄨㄢˇ關西」的趣遊碗，其實是「帶你去遊玩」的諧音，英文是「Trip View Bow」，更貼近用不同視野去旅行的想法，他也在碗裡放入彭屋的堂號「隴西堂」，做為送給彭屋祖先的禮物以及感謝之意。
Logo上是一個孩子捧著碗轉動的笑臉，這種新的創作方式可以說把過去和未來的空間時間都濃縮，並將景色畫在僅僅十二公分的青花瓷碗中，碗內是精巧可愛的街道商家，勞動的升斗小民，以及當地景點的魚眼鳥瞰圖，當觀賞的人慢慢轉動瓷碗時，似乎也轉動著記憶的樞紐，訴說著親身經歷過的美好回憶，碗跟玩的人之間產生許多奇妙的互動。
趣遊碗另一個推手，1977年出生的鳥瞰圖繪師張棣楨是苗栗人，由曾祖父和曾祖母帶大，在鄉下四處跑的童年經驗，讓他很容易觀察小事物並挖掘出隱藏在角落的故事，尤其喜歡聽老人家和長輩聊天，「跟自己同年齡的不像同一國，跟隔壁的姑婆打嘴古反而更有趣」。
銘傳大學設計創作研究所畢業的他，對於魚眼鳥瞰圖的解釋是：「如果把一個燈泡放在眼前，透過燈炮看後頭的景物，就會發現一種有趣的變形，而不是原來自己熟知的世界；也就是說，碗是有弧度的，畫碗最重要就是找到中心點在哪兒。」
花兩個月時間，把地圖所需要的全景樣貌360度都拍照整理，是畫鳥瞰圖之前的準備工作，以「來碗三峽」來說，中心點是三峽老街由上往下的遠景圖，主要的省道、縣道、古道、河流還有從小到大穿梭的小巷子或是學校、廟宇等等，都是當地居民的集體記憶；而「來ㄨㄢˇ關西」的中心點，則是在農會總會大樓的頂樓拍攝，俯瞰整個關西鎮的面貌，關西農會供銷部主任呂靜妹很驕傲地說。
除了這些被農會、客委會輔導的商家、有故事性的老店、老茶廠之外，「像照片上看見關西天主堂被樹遮蔽，但這個點是特色之一，畫的時候就要把樹移開一些」，張棣楨說明取捨的經過。
感情的消費行為
趣遊碗的團隊還認為，遊客跟商家之間不只是消費而已，還包括彼此的互動，比如說在關西中山路上，已經開業40年的「幸春飲食店」第二代掌門人陳寶珠笑著說，她一口氣就認購了200個趣遊碗，當作送給老顧客最好的禮物！新竹縣文化局工作的堂妹，還幫她設計了桐花外袋，可說是商家和商品雙贏的最佳典範。
另外，更難得的是曾經嫁到關西的客家媳婦，為了幫人在美國的公公尋找適合的禮物，剛好有人跟她建議「趣遊碗」，她聽了品牌故事之後認為很有意義，但是到處打聽，都是一樣的答案：「缺貨」，正愁買不到時，沒想到當地商家把自己的一個碗送她，讓她徹底改變對客家人的看法，從冷漠到熱情，並且有無盡的感激。
「很少人知道我名字裡的『埶』(ㄧˋ)其實就是『藝』的古字。父親取這個名字是因為我命中缺土，我還說怎麼不叫彭喜「圭」，兩個土多好寫！」彭喜埶半開玩笑地說。在《說文》裡的解釋是「藝，種也。」本來是種東西的意思，“藝人”就是種東西的人，彭喜埶在設計這條路，種下了一株株的幼苗，就等著小樹長大、茁壯。
年少時，親手打造世界第一台蒸氣火車模型，彭喜埶現在希望能和三歲的火車迷兒子共同完成坐火車環遊世界的夢想。
如果不能跟著自己的身體律動，不能做自己，不能接受自己的缺陷，這樣永遠只能一直活在別人的價值觀裡了，我不是第一個做設計的人，也不是第一個以醫院的題材來作創作的人，我只是一個喜歡這樣做做，那樣做做，把自己的故事做出來的人。～～徐景亭
醫院＝家的生命記憶
清晨七點多，太陽才輕輕地打了一個哈欠，東勢鎮的市場早就人聲鼎沸了，鐵牛車載來大茅埔最新鮮的水果；路旁兩個滾燙的大鍋，正準備迎接最新鮮的水晶餃；本街的打鐵店，此起彼落的敲擊聲，揭開一天的序幕；打鐵店對面的「東海醫院」是設計師徐景亭的家、經營兩代的老醫院，也是一家人生活的地方。
徐景亭在家中六個小孩中排行老四，對醫院強烈的記憶是急診外傷縫合時的緊張氣氛，小孩子就夾在人縫中看見流血現場，幫農藥中毒的病患催吐也習以為常。老家有很多空間可以捉迷藏，一個大樓梯，一塊空地就可以變出很多花樣，隨便號召一下堂兄弟姊妹和鄰居，就有十多個孩子玩在一起，冰冷嚴肅的醫院，也是熱鬧玩遊戲的家。
隨著居住空間不足，整個家族搬到新的集合式大樓居住，長大的孩子漸漸遠離出生的家，到外地唸書或工作，東海醫院因此沈寂下來，直到十年前的921大地震，成為徐景亭生命中最重要的轉折點。
這場大地震把新家東勢王朝震垮，全家被迫必須搬回醫院老家住，閒置已久的空間需要整理，徐景亭面對這些既熟悉又疏離的舊東西，兒時記憶不斷湧現，心中興起要在醫院辦展覽的念頭，就這樣，以醫院為主題，裝置藝術作為媒介的家族史紀錄，讓很多老東西重新曝光，像是爸媽的結婚照，就是在診所前拍的，前排的椅子是候診室的椅子，這段記憶被徐景亭擷取，展覽時保留了老椅子和診所招牌，以及極富紀念價值的老照片。
還有「兩個人的晚餐」，她放了兩個彎盆，上頭有象徵義大利麵的塑膠軟管；象徵餐具的夾子、刀子，還放了新家東勢王朝倒了後撿來的瓦礫，象徵牛排。
展覽辦完後，徐景亭對家的思念不斷衝擊著自己，後來索幸把醫院的部分空間改為工作室，希望把這裡變成社區的開放空間，掃去地震的陰霾，為本街帶來新的活力。
工作室門面也很特別，徐景亭發現家中珍藏很多匾額，可是實在掛不下，乾脆把匾額切割後重新組合，漆上黑漆，隱約看見被解構的「妙手回春」、「濟世救人」，問她會不會被長輩罵？她笑著透露，「有一次聽到爸爸驕傲地說，全世界只有這裡有喔！」展覽的東西都是爸爸的，似乎無形中在跟爸爸溝通，他也會跟來參觀的人說明哪個工具要怎麼使用。「其實爸爸對音樂、藝術很有興趣，但是為了生活沒辦法照著自己的想法走，所以放任我們這些孩子自由發展。」
顛覆+衝突的對話過程
徐景亭把醫院重新定義，從傳統專業的結構釋放出來，並賦予老家一個創新又流行的新概念，「是不是“進醫院”也可以像“進商店”一樣，是一種流行、一種趣味。」2006年跟二姊去擺創意市集，在街頭測試一般人對於把醫院的東西轉化成日常用品的接受度，很多人會好奇問說，「這是什麼？」每一次都要解釋很久東海醫院的故事，故事很感人，但產品很難接受，也讓自己不斷思考，為什麼要做這些東西，「就是刻意要創造衝突性！」很多產品都是在合理中尋求最終解答，而她覺得「人」和「物」可以在使用過程產生對話。
景亭才剛結束五月一日到十日的高雄設計節，主辦單位邀請了14個最台灣最原創的獨立設計師品牌創意商品，她很興奮地觀摩其他品牌，就像一次深層的腦力激盪，「我的主題是“東海醫院咖啡廳“，咖啡廳和生活很親近，可是醫院和咖啡怎麼會有關係呢？一個有距離，一個很親近，跟心裡的夢想很像，夢想很想實現，但是又很有距離，咖啡也像藥，上癮的人要天天服用。」
這次的展覽搭配了在東勢的好友與工作夥伴──吳子鈺的「雨林咖啡」，來自印尼雨林的公平貿易咖啡豆，裝咖啡的杯子是常見的醫療器材，就叫做“燒杯咖啡杯”。
四月出了一本自傳式的口袋書，放在培養細菌的培養皿裡，想要顛覆傳統的醫療器材是她作品的最大特色，像過去設計的砧板筆記本，兩種看起來毫不相干的素材，其實是手術台的意象延伸，因為在書寫時，像不像層層剖析自己？另外還有藥包提袋，可以大大方方地寫上自己的名字、病名，不怕弄丟，以及內臟器官（心肝肺）身體明信片，掏心掏肺的寄給遠方思念的友人。
好的設計≠漂亮的設計
徐景亭前陣子到荷蘭的設計學院留學一年，讓她看到「學校不要你做預期的東西，希望在預期之外，尤其亞洲人喜歡漂亮完美的設計，但是如果大膽說出你的想法，也許你覺得垃圾是美的，為什麼？那才是他們要的。尤其語言上比較吃力，問都問不清楚了，乾脆豁出去，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只要相信就去做！」
徐景亭也遇見荷蘭許多資深的設計師，年紀一大把卻跟剛畢業的年輕人一樣，還是保持他們的熱情和理想，而且政府對設計人才相當重視，為了鼓勵剛畢業的年輕人自己開工作室，而不是往大公司跑，政府用補助的方式支持創業，讓年輕人勇於開創自己的天地，保障基本生活，等到收入穩定、能夠自力更生以後才慢慢減少補助。
景亭＆朋友的內心小孩
地震的傷痛是很難抹滅的，當時六、七歲的表妹沒有逃過一劫，徐景亭至今留著她的畫，心裡頭的表妹，永遠停留在天真無邪的童年，所以2006年「關於小孩」的展覽，特地放了表妹的畫，並加入設計界的朋友一起發表，每件作品也象徵每個創作者最寶貝的小孩，跟小孩一樣勇敢表達自己，很多朋友上班後，內心雖然還是喜歡創作，
卻只能放在一旁或下班後才敢做，就像忽略內心的小孩，忘了孩子本來就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同時徐景亭有了第一個孩子，跟媽媽之間有很多親情對話，常想要了解自己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何時開始走路、說話，四歲的女兒是不是跟自己一樣充滿傻勁？是這樣嗎？是那樣嗎？
對她來說，「家人」在哪裡，「家」就在哪裡。
希望把這棟老醫院，靠自己與家人的雙手整修重建，相信作品將會充滿生命厚度，並期許自己，產品設計不只是為世界多設計一件商品，而是為這世界多開一扇窗，說不定下一件作品是跟女兒一起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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