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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11-28 14:20:39| 人氣20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小鎮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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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當空。位在島嶼西北部靠海的笨港鎮往年清明節都會下雨,而且連續下幾個星期,甚至綿延一、兩個月,直到端午節左右才放晴。今年天氣卻很奇怪,直到四月底,清明節都過了三個禮拜,天空還是藍得像海,沒有半點雲飄過。沒有雲,太陽就直辣辣地潑在地下,整個笨港鎮熱得像閻王炸人的油鍋,四處冒著騰騰的蒸汽。

如果有一點風,也許就不那麼熱,偏偏風老兒也被無所不在的熱嚇跑了,墳場裡又沒有枝葉茂盛的樹,只有與人同高、密不通風的野草,受驚嚇的田鼠在草叢裡亂竄,牠們身上的惡臭和從翻動後的泥土裡冒出的腐朽味,不要說忙著掘土的十八老,連在一旁負責拍照的陳範都受不了了。

「你手腳可不可以快一點,我快臭死了
!」

「幹你娘,又不是要屌女人,急什麼?這些金甕可能都是四五十年的,一不小心,甕會挖破掉,那就更不好交待了
。」

「反正都是沒人要的,有什麼關係?」

「幹你娘,動土日不要講這種觸霉頭的話,當心被甕裡的人聽到!」

陳範連忙收住嘴,才想起今天是農曆上的黃道吉日:「宜訂盟納采祭祀祈福出行開市修造動土」,看起來是個諸事皆宜的日子。雖然他吃過不少米,喝過不少水,但生死的事的確不是他這個三十一歲的人能夠了解的;長這麼大,他從未見過一個死人!十八老是這方面的專家,笨港鎮裡外那家的長者過逝和揀骨,都得靠他幫忙看風水和進行大殮,或將揀好的骨骸架好安置在金甕裡。這門「死人生意」從前還有一個叫姜大鼎的人與十八老競爭,自從幾年前他死了以後,十八老變成鎮裡不可或缺的人物。  

前年底,陳範進鎮公所民政科接掌殯葬業務時,交接的同事邱明宗斬釘截鐵地告訴他,要摸熟這份工作一定得認識十八老。起初他還半信半疑的,等到他經常在墳場裡遇見十八老,並看見喪家對十八老仰賴甚深的情景後,他不得不相信十八老的確是掌管生死大事的高手。    
十八老一開始不是幹這一行的,陳範聽笨港鎮裡的人說,他年輕時是個「牽豬哥」,專門替養豬戶的母豬配種。「牽豬哥」大概是個不稱頭的工作,所以他常被人前人後指著鼻子說,「牽豬哥的來了哦!」

為了生活,有時候也顧不了臉皮。不過,不管別人怎麼譏笑「牽豬哥」這份卑賤的工作,十八老全不在乎,只要掙來的錢夠他賭骰子,並養活他一家七口人,要他幹什麼都可以。「十八老」就是因為他愛賭骰子才來的,至於他叫什麼名字,村裡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大家只知道他姓黃。

「牽豬哥」這行雖然不怎麼正當,但收入應該不差。十八老從未欠人賭債,而且四個小孩個個念了大學,鎮裡的人雖然瞧不起他的職業和嗜賭,卻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能耐。後來,大家不養豬了,他失業了好一陣子,並且四處撿破爛為生。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發現死人生意沒有人搶,雖不曾正式拜師學藝,但在喪禮上和墳場裡跟進跟出,久了就變成一個專家。

說也奇怪,笨港鎮常常死人,死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後來陳規範才發現鎮裡年輕的全都搬到大城市裡謀生,把小的還在吃奶的留給老的帶,老的時間到了就走了,小的是因老的管不了或稍不注意讓他們淹死在海裡或河裡。不管是白髮人送黑髮人還是黑髮人送白髮人,十八老照單全收。

有一次,十八老就邀陳範參觀骨骸怎麼「住進」甕裡,往者是鎮農會總幹事林飛鐵的父親林將,聽說是與人械鬥傷重而死的,走的時候不到五十歲。林家用拳頭在笨港鎮稱霸好幾代,鎮長和農會總幹事這兩個重要的職務,從來只有姓林的人在做,現任的鎮長林輪功就是林飛鐵的堂哥。

揀骨當日,在燒完香燭和冥紙以後,由林飛鐵和兩個弟弟開棺。那是陳範生平第一次見到人只剩下骨骸的模樣,當林家親屬和他紛紛掩上鼻子,赤手空拳的十八老開始挑出陪葬品,然後是骨骸。有些骨骸尚未完全化盡,十八老先集中在一塊木板上,接著拿出預備的瓦斯罐點火「烘骨」。

重頭戲還在後頭。十八老把所有烘乾的骨骸放進一個布袋裡,然後引領家屬來到墳場旁的土地廟。在廟埕上,十八老開始安置骨骸。他邊動作,邊向陳範解釋骨骸必須按照人身體蹲低,雙手彎曲架在大腿上的模樣擺置--先是腿部和手部,然後堆積木那樣把脊椎和胸骨排好,最後才是頭蓋骨。

在闔上寶蓋後,十八老開始念著大概是祝禱之類的詞,告訴土地公林將換了新家,感謝祂這段時間的照顧,並且要林將安心,以後他的子孫還是會來「探望
」他,就像他生前一樣。

不到半天時間,十八老就完成這套複雜的「安厝」程序,林飛鐵塞給他一個紅包,十八老似乎很不滿意「內容」,口裡雜唸著子孫誠心不夠,老人家走的不安心,眼睛卻巴望著陪葬的金戒指和項鍊。身材魁梧的林飛鐵睜著銅鈴般的大眼,氣得想要揍十八老,但硬生生被兩個弟弟拉住,在這種重要場合實在不宜動手動腳,三兄弟最後挑了個姆指粗的戒指給十八老,他才滿意地笑了。

依林家在笨港鎮的財勢,陳範知道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果然不到一個星期
,十八老就被打得只剩下半條命。不過,命愈賤的人似乎愈不容易死掉,沒過多久,他又生龍活虎地出沒在各個喪葬場合。

陳範常聽老一輩的人說,做死人生意的人可積陰德,延年益壽,十八老的精神是很好,但他的模樣卻像一腳踏進棺材的半死人。十八老將近六十歲,瘦弱的身體活脫脫像個皮肉差點化掉的骷髏,他的頭幾乎縮進乾癟的胸膛裡,以致於陳範必須偏著頭才能看見他的神情,並聽他說話。

「幹你娘,你待會可不可以去買涼的和吃的?我現在又餓又渴!」

十八老放下手中的鋤頭,並用沾滿紅土的手抹去從滿頭灰髮裡流至前額和臉上的汗,他的上衣濕得彷彿可以擰出一整個太平洋的水。雖然他停止了挖掘,但汗水還是源源不斷從他的頭頂、眼睛和毛細孔裡流出。

「好啦,好啦!你先把這門風水挖乾淨
,讓我照相,照完相我就會去買涼的和吃的,晚上再請你去爽一下,夠意思吧!你看你挖了半天,連個屁都看不到
,這樣下去會來不及的!」

陳範搖搖手中的傻瓜相機,提醒十八老工作仍得按照進度,不然會趕不上星期天鎮公所開始大規模整理墳場的計畫。他和十八老已工作了十天,但近一甲地的墳場,卻只挖了一半左右,所以想不緊張都很難。這份工作是他活下去僅存的理由,他實在不想因為搞不定死人事而丟差。

「幹你娘,我也沒辦法呀!挖這麼多天,每天日頭都大得嚇死人,不知是什麼鬼天氣,往年都不是這樣的。」十八老用鋤頭柄指指天,無奈地說。

「你不要再嫌東嫌西的,鎮公所花十五萬請你挖金甕,你荷包賺得飽飽的,我還要陪你兩個禮拜。挖完,你就沒事了,可是挖完,我就要開始頭痛了。」

這次鎮公所決定將這處墳場規劃為示範公墓,由於墳場埋藏了年代久遠遭親屬遺棄的風水和金甕,而且為數不少,在怪手整地之前,必須先挖出這些沉年的遺骸,拍照,然後查出他們的親屬,通知他們來認領。

要查出這些被棄者的親屬難度很高,陳範光想就會掉下淚來,因為他是個外地人,根本搞不清楚鎮裡的形色人物和歷史,加上每門風水留下可供調查的資料實在很少,像有些風水只立了一塊石頭充當墓碑,有些墓碑的刻字被風雨侵蝕而字跡模糊,有些墓碑只列出亡者的姓氏和立碑年月,而且通常是日據時代的記年,如昭和、大正之類的;一些風水則被流失的泥土掩埋在地下,連墓碑都沒有,部分則被棄置在路旁。

說起來,這些風水和金甕的後代實在很不肖,忍心讓老祖宗的骨骸刮風淋雨或在泥土裡給白蟻啃蝕,難怪十八老一路挖一路罵:「這些人總有一天會被雷公劈」、「這些人會不得好死」、「人在做,天在看」.......,罵到最後都沒詞了,只剩下「幹你娘」掛在嘴邊。

「你光在幹別人,那你自己哩?你老父老母的骨頭在哪?」

陳範這樣吐十八老槽沒別的意思,只是開開他玩笑,打發無聊的時間。十天相處下來,他發現十八老的脾氣還算不錯,也許是被人笑習慣了,所以對他這個後輩小生不敬的話也不以為意。

「給流水沖掉,找不到囉!」

十八老輕輕鬆鬆地說,陳範笑著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反正也沒有人會在乎。

工作十天,陳範和十八老共挖出十七罐沒名沒姓的金甕,兩人合力把甕放在臨時搭起的帳篷下。等到墳場的土翻過一遍,整出其餘的甕,陳範會發一次通知
,如果到時還是沒有人前來認領,再來想其他的解決辦法了,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

吃午飯的時候,陳範故意問十八老,「
弄掉骨頭,你不怕你的老父老母回來找你算帳?」

「你不必嚇我,我幹了這麼久的死人生意,從來沒遇到鬼!」 

  *   *   *

邱明宗自從調到戶政科以後,日子變得快樂許多,倒不是他偷懶打混或業務量少的緣故,而是他可以開始與活人來往(他現在的工作包括戶口普查、辦身分證以及新生嬰兒戶口登記),再也不用處理與死人有關的事情。

交接那天,陳範記得邱明宗用手重拍他的肩膀說,「老弟,交給你啦!」好像在那一瞬間,不過比他大十來歲的邱明宗已和他陰陽兩隔--他得開始和陰間的閻王打交道,邱明宗則像久居暗室的植物,看見了久違的陽光,立刻生氣勃勃起來,恢復那個年歲應有的模樣。

現在邱明宗走路的樣子的確有風。

陳範雖然接下邱明宗的工作,卻沒有接下他的辦公桌,誰叫他是新來的,肥胖的科長黃銀看也沒看他一眼,一聲令下,就把他的位置安排在廁所旁邊。藉地利之便,他常常看到邱明宗愉快地吹著口哨進入廁所裡,辦完事,再繞到他面前哈拉幾句,見他在埋頭苦幹,邱明宗就會幸災樂禍地說,

「老弟,今天做了多少『生意』啊?賺了錢,晚上記得請我喝一杯!」

「隔壁間的『料』很多,你要喝多少就喝多少!」跟邱明宗混熟以後,他老喜歡頂他幾句。

老實說,邱明宗人不壞,見過他肚子的人都這麼說,只是當久了基層公務員
,酒喝多了以後,免不了會生出一層油,渾身滑不溜丟的,逢人就嘻皮笑臉。也許哪一天他會和邱明宗一樣,有一顆豆腐心、一張刀子口和一層油,對了,還有搞女人的技巧。

邱明宗總愛仗著比陳範老搶付喝酒和嫖女人的錢。邱明宗真的愛喝酒,陳範剛到笨港鎮時,人生地不熟的,邱明宗騎摩托車載他到鎮裡四處閒晃,順便拜訪各個小吃店,邱明宗常醉醺醺地說,

「不管你想聽什麼狗屁大事,雞巴小事,這裡都有。」

邱明宗的那一根又黑又紅,像烤焦的香腸,那是陳範去「賓至如歸」時才知道的。位在鎮公所附近的「賓至如歸」名字雖然好聽,卻是林飛鐵開的一家妓院
,而且全笨港鎮就那麼一家。

陳範老早就注意到這間傍晚開始就會閃著紅燈、門口總是站著兩三個長得還可以的女人的氣派樓房,卻沒有勇氣進去,甚至是從門口經過。說來也慚愧,像他這麼一個三十瑯璫的老男人居然還沒有碰過女人,邱明宗知道以後差點沒笑死,於是「好心地」帶陳規範去體驗初次的滋味。

去「賓至如歸」那天晚上,邱明宗要陳範先喝點酒壯壯膽,可是等到邱明宗的老相好美青在昏暗且有點霉味的小房間裡幫他脫掉衣服,他才發現喝下去的酒根本沒用。

美青年紀大約三十五六,做這行的資歷超過十年,她長得不醜,濃眉大眼厚唇豐胸,還有一頭男人都會喜歡的長髮。面對美青撩人的身體和熱情的攻勢,陳範心裡卻漾起一股反感,也許他認為妓院的女人都很髒吧!最後他被逼到角落,美青使盡吃奶的力量搬開他夾緊的大腿,用白晰的手不斷搓揉他那一根,他的那一根還是軟趴趴的。

用盡手段的美青最後到隔壁房間叫邱明宗,倆人乾脆當著陳範的面交歡了起來,看看是否能「感化」他的頑固。邱明宗的那一根很有技巧地來回撞擊美青的屁股,弄得她樂不可支,叫聲像極度發情的母狗。

事後,邱明宗說:「好東西要與好朋友分享,電視廣告不是這樣說嗎!我這是示範給你看,希望你不要做台灣最後一個老處男。」

雖然陳範覺得很噁心,但經邱明宗那麼一激還有美青幾近崩潰的快樂,先前心裡搭起的防線一塊一塊跟著瓦解,他的那一根就像活過來似的充滿男子氣愾。在美青耐心地引導下,他終於告別三十幾年的處男生活。事後,美青塞了一個紅包給他,在他穿上褲子前,她還拉著他的那一根說,「有空再來坐坐哦!」

和十八老忙了十多天,陳範真是累壞了,下午回辦公室打卡,他幾乎快要癱瘓。四點鐘不到,科裡的老老少少都走光了,他突然覺得很生氣,埋怨自己幹嘛做的要死要活,別人卻都輕鬆愉快!

邱明宗打電話問他晚上要不要喝一杯或是到「賓至如歸」爽一下,想起是邱明宗把這份爛工作丟給他的,陳範原本氣得不想理邱明宗,但又想到邱明宗也是出於好意,搞女人太累了,於是他就答應了去邱明宗家喝一杯,反正晚上也無處可去。

要去邱明宗的家一定得經過即將動工的墳場。  

這座墳場從前是一處亂葬崗,從前鎮裡的人不多,鄉下人重視風水方位的又多過於墓地的整齊美觀及不會陰森嚇人,喪家見到有空位,風水師測過沒問題以後,找到良辰吉日就下葬了,所以墳場裡經常可以看到新舊墳交替橫陳的情況。這幾年,有些喪家偷懶,不願將往者葬在墓場深遠車輛進出不方便的地方,就近葬在馬路邊,致使往者與往者之間的「門戶」只有呎尺之距,宛若都市裡背對背、臉靠臉的公寓大樓,擁擠但也十分熱鬧。

「媽的,『他們』熱鬧,小時候,我卻怕得要死!」

邱明宗每回邀陳範到他家喝酒,騎摩托車經過墳場邊時,總是數落著路邊的墳,他也不怕哪個去世的長者找他麻煩或惹上什麼鬼祟之物,酒精和歲月早就滋養壯大他那一顆自小就什麼都怕的膽。

念小學的時候,邱明宗十分瘦弱,常被同學欺負。上學路過墳場,其他同學會故意跑得很快,把他拋在後頭,等著看他被嚇哭的模樣。偶爾他貪睡或冬天起得遲,耽誤了上學的時間,他索性裝病,因為除非有人作伴,否則他根本不敢越墳場雷池一步。即使同學不小心起了慈悲,願意讓他拉著他們的書包,他還是忍不住回頭偷看是否有什麼鬼東西緊跟在他身後。

當邱明宗說起小時候的故事,陳範常忍不住大笑,像他這樣天不怕地不怕肚子又大的人,居然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但今晚陳範的心情不好,實在笑不出來。

邱明宗的家距海邊只有幾百公尺,在二樓陽台上就可以看到海。一開始兩人猛喝啤酒和吃滷味,空氣有點悶,就在陳範醉得快要睡著的時候,邱明宗開始嘰哩咕嚕談起他小時候的事情,都是一些老調,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

「幾十年前,我們孩子裡堆總會流傳某某某翹家,都是躲到墳場裡。奇怪的是,這些人回到學校以後,就是喜歡吹噓他們離家出走的那幾天真的躲到了墳場裡頭,而且還睡在某某人揀完骨棺蓋敞開的腐朽棺木裡,和墳場裡的鬼火作伴。」

「我以後才知道這些人是胡說八道,他們根本沒去睡棺材,而是像老鼠一樣躲在家裡床底下。黃銀這個死胖子你知道嗎,我念國小的時候,就是他最喜歡捉弄我。跟你講一件笑死人的事情,那個躲在床底下沒屌的傢伙就是他。」

「我聽他老母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先是嚇了一大跳,後來又笑得肚子痛,我終於搞清楚,原來我怕的不是鬼,而是怕這些捉弄我的傢伙不理我。每個人都需要同伴,念國小和國中的時候,我只有年紀大我幾十倍的阿公阿婆,他們死了以後,我就是一個人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過這麼多年的歲月的。現在想想,從前的我是多麼孤獨啊!」

「說也奇怪,自從知道黃銀的事情以後
,我再也不怕一個人走這條路了,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有一些鬼東西作伴是挺不錯的事呢!」

「幾年前我還在民政科,有一次尾牙,黃銀大概是酒喝太多了神智不清楚,居然說我不敢睡棺材,是個膽小鬼,後來才不能像他當了科長。」我也沒說什麼,反正是年終尾牙,大家開心就好。可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決定盡一切努力要調離民政科,我和公所裡所有的科長主任喝酒拉關係,請他們無論如何要幫我這個忙,看到黃銀那副油膩的嘴臉,我他媽真想吐!」

邱明宗果然吐了一地,他剛才吃下的滷蛋、豬耳朵、海帶和啤酒,全變成一攤帶著酸腐味令人作噁的稀巴宰。如果難過會擴散的話,嘔吐大概也會傳染,最後陳範也承受不住酒精的攪和,成為這攤混亂的幫兇。

「老弟,不是我要嚇你,幹過這一行的,至少這輩子別想成家了,沒有女人願意和沾著死人味的人結婚的。你看我,我這輩子真的完了,除了『賓至如歸』那幾個女人肯給我睡之外,誰願意嫁給我?你看十八老,別以為他媽的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你去他家走幾趟就知道,他的小孩和老婆沒有一個把他當人看!」

吐過以後,邱明宗似乎清醒了點,至少當他拉開拉鍊掏出紅通通的那一根撒尿時,砲口不是對準陳範。

「你和十八老挖那些死人骨頭挖得怎麼樣了?」邱明宗點燃一根菸,

「還有三分之一的地沒動,看樣子是挖不完了,而且還有一堆金斗甕沒人認領,到時準被黃胖子開刀!」

邱明宗對陳範噴了一口濃煙,嗆得他差點喘不過氣來。「老弟,不是我要說你,在那種人下面工作不必那麼認真,日子還是得過下去,老婆還是得娶回家啊!挖不完,叫怪手鏟鏟土不就『天下太平』了?」

邱明宗講到「天下太平」四個字的時候,特別看了陳範一眼,不知道真是清醒了還是在酒醉狀態?邱明宗要他敷衍了事,他不是不可以這麼做,但他就是放不開,老是覺得有什麼東西隨時隨地在監視他有沒有做見不得人的事,不像邱明宗可以這麼灑脫。

「不行!」,陳範搖搖頭,「我還是照規矩來!」

邱明宗瞥了他一眼,「幹,怕活人,又怕死人,你他媽是個沒卵的傢伙!」 

沒錯!陳範常常覺得,自己實在是個沒用的人。  

  *   *   *

從遙遠的島嶼南方來到笨港鎮以後,陳範知道他會困在這個窮鄉僻壤裡再也走不出去,他不清楚自己為何如此肯定,反正感覺就是這樣。黃金銀因他延誤工作進度十天而記他一支大過,更加深他這樣的想法。  

陳範位在南方的故鄉,放眼望去是無邊無際的海和鹽田,當初他就是因為覺得悶,才以想換空氣為由,向任職的單位申請轉調一個人獨自北上,沒想到離開了荒原反而來到了地獄,如今要回去原點,他不知道是否有勇氣重踏舊路?

陳範心想,只要啟動人生旅程之後,每個人幾乎很少回頭,回頭就意謂了失敗,不斷往前是唯一的出路。但不斷往前的結果就是不斷遭遇挫折,當挫折這個東西多到你無法掌握的時候,人生這個東西就不值得用心經營了。就像邱明宗,認真過是過,得過且過也是過,反正結局都一樣。

或許陳範從前曾努力追求過什麼,但此刻回憶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情,過去的人生就像十八老或邱明宗那樣沒什麼好提的。如今,他回想起來,當初的離家或許是為了忘掉過去。

邱明宗找他喝了幾天的酒,說是要慶祝他沒有被炒魷魚,邱明宗還笑說從此沒有人會和他搶這分工作了。在這種時刻陳範還能說什麼呢?竹葉青、紹興、金門高梁有多少他就灌多少,他的五臟成了釀酒廠;也許醉死在酒精裡才能忘卻人生的苦悶,變得一切都無所謂,就像邱明宗從前一樣。

就在陳範處於昏沉之際,世界還是照常運行。破土典禮舉行那天,鎮裡所有大小人物,包括鎮長林輪功、林飛鐵、黃銀、公所裡的職員(除了他以外)和鄰近國小的學生都到場參加典禮。不過,老天爺總算發了慈悲,在農曆四月初八這麼一個黃道吉日裡,給了笨港鎮一場滂沱大雨和時有時無的幾聲響雷。鎮公所在土地廟架了一頂帳篷,裡頭擺著三十幾罐沒被認領的金甕,破土典禮舉行時,土地廟裡隱約可以聽到稀疏的鑼鼓和鞭炮聲。

十八老算有良心,知道陳範被記了大過,特別放掉必到的熱鬧場合,帶米酒和滷味來陪他守這些金甕。雨下得很大,渾濁的泥水在他們腳底下流過,從帳篷滴落的雨水也濺得他們全身漉濕,倆人像專賣千年古董卻無人聞問的落魄生意人。

「這些死人骨頭要怎麼辦?」十八老問。

陳範把整杯米酒吞入肚子裡,一股令人作噁的苦冷逆湧而上,使他差點吐了出來。「通知貼了一個月了,都沒人來問一聲。早知道就聽邱明宗的話,用挖土機鏟平就沒事了!黃銀冷冷地說,要是不解決掉,我以後辦公的地方就在這裡。」

「幹你娘,他這麼狠哦!沒關係,反正我錢也拿到了,現在沒事可幹,在家裡又惹人嫌,我來陪你守這些死人頭!」

陳範實在很感激十八老的好心,但他不知道十八老的承諾能持續多久,像十八老這麼一個縱橫於生死之間的人(有時候,他覺得十八老比他重要得多了,他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就連搞女人都要別人幫忙),哪有時間陪活著和死去沒什麼不同的他?

「幹你娘,邱明宗這個傢伙呢?跑到哪裡去了?」

「說是去參加破土典禮,可是我想他一定泡在『賓至如歸』那!對他來講,爽比工作重要多了。」

「幹你娘,他真會利用時間享受啊!」

破土典禮好像結束了,唰唰的雨像碎石一樣不斷從天而降,遠方的烏雲一團接著一團地飄來,天空黑鴉鴉一片,閃電和雷聲三不五時刺破黑幕,驚天動地,整個笨港鎮好像是十八層地獄的第一層。雨似乎一時還停不了。

當陳範和十八老醉得天旋地轉,十八老念國小一年級的孫子不知什麼時候溜進棚裡。個兒和桌面一般高的小男孩脫掉身上的黃色雨衣,揣開雨鞋,雙手自動抓起桌上的滷味往嘴裡塞。

「阿公,阿媽叫你回家!」小男孩含糊地說著,

十八老抬起頭瞪陳範,「幹你娘你..
.你在說什麼?」

「阿公,是我啦!阿媽叫你趕快回家。
」十八老和陳範這才看見小男孩,

「回..去幹..嘛?你阿媽...又想要我做..做什麼?我...我不是把錢都給她了嗎?」

「我不知道啦,你自己回去問阿媽!」

「你你去跟阿媽講,說...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要做,現在...現在不能回家。」

「阿媽說,你不回家的話,以後就不要回家了!」小男孩咬掉最後一顆滷蛋。

十八老沉默了一會,似乎在思考小男孩最後一句話的意義。

「你..還是趕快回去啦,免得被人念到臭頭....我一個人顧就可以了,改天你有空再過來..過來這裡。」陳範晃著頭,

「幹你娘,我..我為什麼要回去替那死人婆做牛..做馬?為了那一窩人
,我....我做的還不夠多嗎?難道讓我出來透口氣...都.都不行?」

雖然氣虎虎地說著,末了,十八老還是牽起孫子的手走出帳棚,連雨衣都忘了幫孫子穿,滂沱的雨直灑在他們身上,那件黃色的雨衣橫躺在桌面,像一具被人遺棄的小屍體。十八老祖孫倆走出視線以後,陳範開始覺得寂寞起來,也許是因為他喝醉的緣故。

下午五點雨終於變弱了,濕漉漉的笨港鎮街頭擠滿下班的人潮,戴著棒球帽的陳範趁著人多,一溜煙鑽進「賓至如歸」裡。裡頭的姐妹見著是他,默契十足地朝裡頭喊,「美青姐,妳的小老二來了哦!」小老二是「賓至如歸」眾姐妹給陳範的外號,沒別的意思,只是要與叫大老二的邱明宗做個區別。

自從第一次交給了美青以後,陳範每次光顧「賓至如歸」都指名要美青,儘管她的年齡足以做他的姐姐,她又是邱明宗的老相好。也許是美青懂得討好男人--辦事的時候,要她做什麼動作,她就配合著做--陳範心裡有什麼話,會在床頭上對美青傾訴,聽完,她會像安慰一隻受驚的小鹿般將他緊緊擁在胸前。美青的乳房有一股淡淡的奶香,溫暖的感覺讓他很安心,世界彷彿就縮小在峰谷之間。

陳範費了一番手腳才進入美青身體裡,但在辦事過程中他顯得有氣無力,倆人像野狗交媾般草草結束。美青也不問他為什麼,只是抓著他的頭塞在她像木瓜一樣的乳房裡。

「你怎麼這麼久沒來我這?」

「......」

「還在守那些死人骨頭哦?」

「邱明宗哩,他今天有到妳這裡嗎?」陳範懶懶地問,

「沒有啊,好幾天沒見到他的人影了。


「奇怪,他會跑去哪?」

「他那種人除了去喝酒,還會幹什麼!


「妳怎麼這麼說他,你們不是好了十幾年了?」

「媽的,就是因為好了這麼久,我才知道他只會喝酒、搞女人,什麼屁都不會。而且我猜你以後也跟他差不多,就只剩下那一根,什麼都沒有!」說完,美青轉過身抓起陳範的那一根把玩起來,

「妳..妳認為我已經完蛋了?」陳範被弄得有點喘,

「你們男人都一樣,除了那一根之外,其餘都是假的!」

「那妳哩,妳..妳是為什麼理由而活的?」

「讓男人爽啊!」

美青肥大的嘴含住他的那一根,陳範整個人不禁興奮地顫抖,他急急翻過美青的身體,倆人又開始抽動了起來。

邱明宗失蹤了!在常常死人的笨港鎮,丟了一個人沒什麼大不了,且他又只是個小人物,但對陳規範而言,沒有了他,日子簡直過不下去。鎮公所在公布了三天的警告啟事之後,就把無故曠職的邱明宗開除了,連派個警察進行找尋的動作都沒有,情義淡薄到極點。

陳範白天還是在帳棚裡顧著那堆金甕,傍晚下班以後,他到邱明宗住的地方
,騎乘他留下來的摩托車沿著倆人從前走過的路線找他。陳範想,就算人死掉了,也要留具屍體,但邱明宗怎麼可能會死掉呢!他和十八老都具備了某種非人的特性,所以才能在這個宛若死城的小鎮裡自在地活著吧!陳範覺得,邱明宗的不見蹤影,不過是他開的一個惡劣玩笑。

抱著玩躲迷藏做鬼找人的心情,陳範常把車停在海邊防風林或稻田水圳旁,探看有沒有邱明宗的蛛絲馬跡,也許他會在玩膩之後突然從某個角落裡竄出來嚇陳範一跳。

示範公墓的施工進度極不順利,像有人施了什麼魔咒,先是有泥水工不小心被怪手刨掉一隻腳,然後是三輛怪手同時發動不了,搞得泥水工和包商心裡發毛
,拜了幾次土地公仍意外連連以後,下過雨後的某一天早上,一夥人逃得不知蹤影,原本預計九月必須完工的公墓,到秋陽轉成冬日的時候已生滿了雜草和五節芒。

期間,十八老曾來帳棚陪陳範幾次,後來他覺得光喝酒太無聊了,畢竟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寧願去人多熱鬧的場合,不喜歡來到冷清的棚裡。美青託店裡的小姐帶了幾瓶高粱,說是給陳範去去寒氣,小姐還說,「如果覺得不夠暖和的話,美青的小房間隨時等你來。」

不過,只有一個人的天空,再大的陽光都暖不了陳範內心的寂寞,何況笨港鎮的冬天根本沒有陽光。

笨港鎮民又開始亂葬,有時候龐大的送葬隊伍會經過陳範的面前,起初,家屬會感到驚奇:怎會有人顧著一堆金甕像小販一樣守在墳場門口?久了,他們也就見怪不怪了,覺得陳範不過是一具有血有肉的骨骸。

笨港鎮的冬天長得讓人受不了,烏雲和細雨老是掛在天空上,地上的濕氣重得讓死人忍不住想翻身,活人哀哀叫苦。邱明宗失蹤兩個月的這天下午,天氣一如往常陰冷,陳範縮腳蹲在沒有椅背的板凳上,百無聊賴地看瞪著青灰的天空,想從一片黑鴉鴉中看出些許變化來,即使是有朵雲移動了幾步都會讓他心情好一點。

不知怎的,陳範突然有一種感覺:他再也找不到邱明宗了!或許是找他找累了,或許他在躲迷藏的過程中,不小心掉入深井裡,再也爬不出來,就像笨港鎮的小孩淹死在海邊或溪流中。

「如果邱明宗真的死了,他可死得一了百了啊!」

陳範開始懷念邱明宗的種種,想他在這個世界上究竟留下什麼東西。

「他那個傢伙只會喝酒、搞女人,什麼屁都不會。」

陳範想起美輕對邱明宗的批評(也許算是結論),忍不住嘆息起來,辛苦走了四十年,到頭來什麼都不是,人生果真不堪到如此?

美青也說過,「你們男人除了那一根,其餘的都是假的。」

如今,陳範心想,這句話倒也十分真確。

  *   *   *  

農曆年過完一個半月的某日下午,難得見到出太陽的好天氣,平日熱絡的「
賓至如歸」沒有半個男客光顧,裡頭的十幾個小姐像拿出夏天的衣服殺菌除濕似的,穿得清清涼涼的坐在門口,嗑過年沒吃完已經軟掉的瓜子和花生糖,打發無事可做的時間。

「笨港鎮的男人是不是都死掉了?年都過這麼久了,還看不到半個人影!」

一對巨乳幾乎要蹦出無袖緊身T恤的大姐頭美青,嘴裡喀啦喀啦咬著花生糖,
穿短裙,翹著短又肥的二郎腿,還故意露出紅色小內褲的某位小姐說,「還說哩,妳的大老二呢?半年多沒見到他了,小老二也好幾個月不見蹤影?是不是妳把他們藏起來,留著自己用了?」話一出口,嗑瓜子的笑成一團。

「媽的,就算讓妳們搶,妳們也搶不到,邱明宗和陳範兩個臭男人是心甘情願到老娘這邊的!媽的,也不知道他們死到哪裡去了?老娘的穴癢得不得了
!」說完,美青真的在胯下搔起癢來,大膽的動作讓花枝招展的小姐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聲持續了片刻,接著是幾個間歇沙啞的乾咳,像是喉嚨被瓜子卡住似的;之後,笑聲宛似螞蟻之間的對話,愈來愈弱,末了,如游絲般地消失了,沒事可幹的無聊感再度席捲而來。十幾個小姐繼續嗑著瓜子,印著口紅的瓜子皮吐了滿地,像一灘風乾掉的豬血。如果再沒有男人上門,「賓至如歸」的小姐恐怕真會胖得像一群豬。

看樣子下午生意又要泡湯了。有幾個小姐忍不住倦意,邊打哈欠邊走回店裡
,留在門口的個個東倒西歪,美青的姿勢更是難看,她的頭斜在椅背的一邊,口水和一頭長髮幾乎成平行狀。

也不知道是哪個小姐沒睡熟,當她發現十八老像隻貓偷偷走過「賓至如歸」門前時,吃驚地大聲尖叫起來。

「十八老,好久不見哩,進來坐啊!」

留在門口的和在店裡頭午睡的小姐經那麼一叫,全醒過來了。也許是太久沒有男人光顧,見到像十八老這樣糟糕的老男人,她們全都露出飢不擇食的模樣,有幾個甚至七嘴八舌比起價錢,

「十八老,我今天打八折哦!」

「十八老,我今天不用錢啦!」
..............
..............

十八老為什麼會出現在「賓至如歸」門口,沒有人知道答案,就像邱明宗和陳範是生是死一樣,沒有人在乎。笨港鎮的一切就是那麼奇怪。


(1999.11.2)

台長: 第三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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