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安街＞ 布正峰 04010485 小說創作習作（一）
今天午飯要吃些甚麼呢，查小濃實在要好好考慮一下。他平生最愛吃的幾道菜，前三道要數生炒豉椒排骨，鹽煎厚切牛排和肥豬肉，但它們都是大塊肉，一頓飯吃遍這幾道菜似乎有違健康之道，所以他開始考慮次選的菜色了，例如白灼海中蝦，清蒸英「魚倉」，腐乳通菜和魚香茄子煲了，這樣可供選擇的味道比較多，濃淡得宜。其實，可以的話，最好所有菜都放在臉前，讓他左夾一塊，右夾一件，那就不用煩惱午飯的餐單。可是查小濃只得兩隻手，家中也只得一個爐頭，煮第三道菜時，第二道菜涼了，第一道冷了，第四道就煮不下去了，所以，這次他決定只做三道菜，工序要簡單快捷。於是，午飯的餐單，查小濃這樣寫：
白灼海中蝦 半斤
腐乳通菜 一斤
生炒豉椒排骨 二十元
查小濃住在華祥樓，對面街市的濕貨價錢公道，遠一點的屋邨太太都不介意專程來買菜。查小濃啓動了電飯煲煮米，然後就到街市阿蘭姐的海鮮檔買了半斤海中蝦，在榮仔的豬肉枱買了二十元排骨，順便叫他將排骨斬開十塊。二十元排骨有幾多兩呢，查小濃並不知道，查家的人一直都是用「元」當作豬肉的單位。至於通菜之類呢，他習慣幫襯華祥樓下的地舖。看舖的阿宜跟他十年鄰居了，如果他在別處買菜，回家經過她的舖時會有臉色看。上星期阿宜的舖搬了，他本不想多走幾條街去買通菜，不過今天是星期三，就多走幾步吧。星期三跟多走幾步有甚麼關係？查小濃也說不清楚。
「走那麼遠買菜嗎。」
「是呀，今天通菜好嗎？」
「好過你啦。」
「那還用說嘛。」
阿宜要送查小濃三條蔥，他說：不必了，你看看我的菜單，那裏需要蔥呢。
買完通菜之後，查小濃走路回家。祥華樓在眾安街七號，街市其中一個門口也在這兒，整區的太太菲傭都來買菜，人真多阿，車子都駛不快，從來不會發生交通意外，真是眾安。阿宜的舖如今變成麥當勞雪糕店，裏面當值的女孩子天天不同，當不成街坊，沒甚麼好玩。
回到家中，查小濃燃起石油氣爐燒水，又放兩盤清水，用大的一盤洗菜，小的一盤洗蝦，隨即到廳中取了三張報紙鋪在桌面，但面的一張是風月版，於是他將風月拿走，補上了副刊專欄，再用兩個衣夾夾著報紙兩角叫它不要太過飛揚，然後回到廚房剁了點豆豉椒絲蒜泥，盛了一碟子醬油，挑了一碟子腐乳。查小濃抵不住腐乳的酒香和辛辣味道，多挑了一點放嘴裏嘗著。這時水燒開了，查小濃往鍋裏下了點油，放入通菜，把菜灼了兩分鐘後撈起往碟子拋，又急急往綠色的菜水裏放蝦，灼了大概三分鐘又把蝦撈起來往另一隻碟子拋，又急急把熱水倒掉，用布抹乾了鍋，趁鍋還熱烘烘的時候炒排骨，炒了六分鐘後終於上菜。查小濃想：如果查媽媽來煮這一頓飯的話，會不會有更高明的做飯順序呢？
現在，海中蝦熱得燙手，查小濃還是忍住熱，剝了個蝦頭吸蝦糕吃，然後把蝦往醬油裏一點，蝦的溫度就剛剛好了。這種蝦襯醬油，查小濃吃了很多年，還是一點不厭，他常說：多了不起的蝦，多了不起的醬油。那些吃水母呀、雞泡魚皮呀、八爪魚眼呀、魔鬼魚翼呀的人，查小濃總覺得他們就是標奇立異又不懂吃。好吃的生物，人類早就找來吃了，那有好吃的東西我們又不常吃的道理。同樣，對於鼓椒排骨，查小濃也說：多了不起的豬，多了不起的豆豉。對那些曾經時興的鴕鳥肉呀、馬肉呀、鱷魚肉呀，查小濃一概提不起興趣，尤其是鱷魚肉，白白的一片，跟混濁的沼澤毫不相襯，很可能是騙人的。最後，對腐乳，查小濃也說：多了不起的腐乳呀。他從來不問腐乳通菜好吃一點，還是醬油灼蝦好吃一點，就好像他從來不會比較自己喜歡洗澡還是喜歡睡覺。腐乳是獨一無二的。他沒有說多了不起的通菜，因為對他來說，通菜只是用來挑腐乳吃的。
查小濃吃完飯，收拾好桌面後，就癱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報導接近尾聲，主播念完第四個六合彩攪珠號碼的時候，查小濃用遙控器遠遠關了電視機，專心一致地打了個飽嗝。
查小濃住在四樓，所以他穿上綠色塑料人字拖鞋，還要走四層樓梯才可以走到樓下。當查小濃的第一步踏在街上的時候，他還未決定要向左走還是向右走的。他往右邊瞥了一眼，看見很多人；往左邊瞥一眼，看見很多人，其中一個小孩子在麥當勞雪糕店前嚷著要吃雪糕。於是查小濃決定向左邊走，在小孩的父母還在思考要不要買一杯雪糕的時候，上前向麥當勞女孩買了一杯巧克力新地，然後大模斯樣地離開。小孩見到雪糕離開了，就拉母親的衣袖，母親打一個眼色，叫爸爸就為孩子買雪糕。查小濃看見了覺得非常快樂。
查小濃舔著雪糕在眾安街附近流連，看看他的大廈，說：唉唉，它很老了。祥華樓樓高四層，算天台在內，才五層高，跳樓的話勉強會死吧。查小濃看過成龍的電影，在這個高度，成龍跳下來，在車頂翻一個身，滾在地上再翻一個身，揉一揉他的背肌裝作痛楚，就繼續跑了，怎會死呢。要保證跳祥華樓而死的話，要有相當的決心，把手腳收起來，絕不要支撐或借力，否則死了一半，一半沒死，就要給路人笑話了，而笑，是不會笑死人的。
其實，要說跳樓的技巧，還不只這些。查小濃的大廈掛著的招牌多著呢，高的矮的，長的短的，都有繩纜繫住，縱橫交錯，人們跳下來的時候，搞不好會給切開幾截。這可不是要嚇誰，最近的小夥子跳樓的時候都沒看清楚就跳，頭掉在平台的花叢，身子掉到下面的停車場，也是有的。而且，也不要跳得懶洋洋，垂直墮地，落在行人道上，一旦體液不小心濺在店舖，真真罪過。凍肉店或許還不太介意，旁邊賣眼鏡的店，玻璃櫥櫃被射燈照得發亮，多幾點紅暈就太過醒目了。所以，如果體能不夠好的話，應該找一楝矮一點的大廈，著陸的時候，身體不致炸開，希望一方面順利死亡，一方面不搔擾街坊。
查小濃沒有逛多久就返回家中，因為他實在太熟悉這條街了，覺得已經沒甚麼好看，連街頭到街尾的店舖排列都記得清楚──發記果欄，麥當勞雪糕店，藝視眼鏡（其實他從來沒有光顧），祥華樓的閘門，興記凍肉，星星玩具，馬路口，興隆海味行，十大書坊……查小濃啓動電視機，胡亂看些節目，推開餐桌上的雜物，空出一些位置，鋪了報紙，放上兩個橙，沏了一杯淡茶。這餐桌是愈來愈像海灘了，雜物如海浪在進餐的時間潮退，在飯後潮脹，午飯如是，下午茶如是，晚飯如是，潮水脹退有時……這時候查小濃想吃一個橙，如果橙的質素良好的話，他打算吃兩個。查小濃餵過一匹馬，以很酸很酸的桔。馬兒吃了一隻，嗚嗚的埋怨起來，但最後還是吃了，查小濃又端上第二隻桔，馬兒忘記了查小濃的桔是酸的，又嗚嗚地吃下去。誰叫牠臉那麼長，嘴那麼大，腦兒擠在小小的腦袋中，記性自然不好。查小濃吃的橙也是酸的，嚼了幾口，嘴臉就緊張起來，於是他想起一些美好的吃橙畫面，例如兩刀把橙剖作四份，橙肉有彈性的話，把橙皮一翻橙肉就離皮了，那時候汁液會於切口四濺，灑在桌上；嫌翻橙皮會弄髒雙手的話可以直接向橙肉處咬下，橙皮會順著臉的孤度蓋過嘴吧，好像一個橙色的口罩，由於嘴巴不能緊閉，汁液會自牙縫擠出，根據新奇士的廣告特寫，這是一種最可觀的吃法。查小濃這時用的吃法，是最困難的一種，得把橙皮長長割開淺淺兩分，順利的話可以將橙皮翻成四瓣，如一枚橙香四葉草，到吃橙的時候，就相對輕鬆瀟灑了，只要左手捧著那一球橙肉，右手把橙肉逐片撕開，整片放入口中，就不會有半點汁液遺留。吃一個酸橙，吃得輕鬆是非常重要的，不然又麻煩又不好吃，就自討沒趣，如果吃得輕鬆呢，酸橙自有酸橙的妙處，好像這次，查小濃就一下子吃了兩個。
查小濃小心地把報紙摺起來要把它棄掉，可是垃圾桶滿了，於是他一手拿著報紙，一手拿著垃圾袋，走到樓梯口處棄置，回頭立即去洗手間清潔。查小濃嗅著細微的垃圾味道突然覺得今天自己的模樣非常潦倒，就做了足夠的泡沫，刮了一次滿意的鬍子，然後他臉也不洗，直接洗澡去了。要提神的話最好淋很熱的水，但是蒸氣很快就充斥了浴室，查小濃呼吸不太暢快，就打消了這個提神的念頭，只作了一次很平常的洗澡。查小濃抹乾身子之後穿上深藍色的直腳牛仔褲，潔白的襯衫，黑襪子和鞋櫃裏最新款的球鞋，對著鏡子確認一下自己的儀容，然後走了二十二級樓梯到了天台。他說：阿阿，還是這幅街境最好。
查小濃倚著欄杆，參差的水泥抵得得兩肘不甚舒適，他就換了另一個姿勢，令自己可以用手掌按住欄杆，探頭看看這條眾安街的街境。往上看，前面是藍天的東，後面已是黃昏的西，往下看，買菜的街坊愈來愈少，賣濕貨的舖有的已經打烊，查小濃趁祥華樓下的眾安街方圓十米無人的一剎踏上欄杆，作了一個立定跳遠的擺手，順勢跳出去。
這次跳樓並不是突如其來的，雖然跳樓並不需要精心計算，但因為閒來無事的關係，查小濃仍然精心計算過一番。餐桌上的雜物之中，就有這樣一張算草紙：（不感興趣的話儘管略過不看）
樓高(s) = 15m （每層3m高）
地心引力加速度(a) = 10m/s-2
原速度(u) = 0m/s-1
墮地需時(t)
跳躍橫移速度(v) = 2m/s-1
跳躍時間 = 墮地需時(t) = 1.73s
横移距離(s)
地心引力加速度(a) = 10m/s-2
原速度(u) = 0m/s-1
墮地需時間(t)
墮下的速度(v)
當s=3m，t=0.8s, v=8m/s-1。
當s=6m，t=1.1s, v=11m/s-1。
當s=9m，t=1.37s, v=13.7m/s-1。
當s=12m，t=1.55s, v=15.5m/s-1。
當s=15m，t=1.73s, v=17.3m/s-1。
查小濃一直沒有忘記他中學時代立定跳遠的紀錄是2.0m，跳遠的紀錄是4.96m，雖然他年紀大了，但這3.46米的距離，他必需順利跳過，確保墮地的位置是行車道的中心，不致離行人路太近。為了這個目的，查小濃在家中練習了整整觀賞一套電視劇集時間，還招來樓下鄰居的投訴，當然，鄰居根本不知道這是查小濃對街坊的一番好意。
現在查小濃跌到第四層的高度，下墮時間為0.8s，速度為8m/s-1。他的腳盡量向前伸展，希望能夠平飛出去，横著落地。他看過一些跳樓的個案，那些挺直身子，腳先落地的人，墮地時會四肢扭曲，不甚美觀。由於速度不高，他瞥見家中電視原來還未關掉，就略略皺眉了。
現在查小濃跌到第三層的高度，下墮時間為1.1s，速度為11m/s-1。他對自己跳躍的距離感到滿意，應該可以順利在街心降落。他想起中學時代一個喚作Trust Fall的遊戲，那時候他很擔心同學不能把他接住，相對於現在，查小濃覺得現在很有安全感，一條眾安街定會把他接住。
現在查小濃跌到第二層的高度，下墮時間為1.37s，速度為13.7m/s-1。雖然他早已看清楚下墮的路線不會有廣告牌或繩纜等物阻礙，但他低估了它們高速略過的壓迫感，不經意反應了一下，迴避一條根本不會碰到他的繩纜。他失去平衡了，雙腳正往下翻，再不修正的話就要雙腳落地，四肢扭曲了。幸好，對於落地的技巧，他在中學足球隊經過一番的磨練。他用力踢了一下腿，雙腳開始往上翻。
現在查小濃跌到第一層的高度，下墮時間為1.55s，速度為15.5m/s-1。他的姿勢順利修正了，對於頭腦險些兒就要被割掉，甚至要淪落到四肢扭曲的下場，查小濃心有餘悸。正當他要舒一口氣，他感覺到身子翻得太快，恐怕要頭先落地，面目模糊了，這一驚非同小可，而且，查小濃一直覺得自己不該是球隊的副選。
現在查小濃即將落在眾安街七號位置的街心，下墮時間為1.73s，速度為17.3m/s-1。查小濃對於自己的失算本來非常沮喪，但憑著一生冷靜和堅毅，在將近落地的時候及時弓腰，剛剛做到了他預算中橫著落地的效果。如果不是衝擊力太強，震鬆了臉上肌肉的話，大家還可以看見他躺在眾安街上某種勝利的微笑。
雖然，查小濃覺得自己頭部落地的時候，好吵好吵。
這時候查小濃躺在街上，側著頭，臉向祥華樓，他可以清楚看見自己的腦子，有一塊在臉前，而另一塊在遠一點的前面，正順著血水慢慢流到路邊的溝渠，最後它狡猾地鑽過黑色生鐵溝渠蓋走了。查小濃覺得非常快樂呀，留在他臉前的那塊腦子，大概是盛著快樂的，而走了的那一塊，也載走了悲傷。查小濃想：把快樂的一塊放回頭裏，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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