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隆隆從天的另一邊滾過來，落在一列車隊附近，打得一顆向天昂然的古樹對半折了。拉車的騾子、人騎的馬匹，全嚇得啡啡亂叫，好不容易讓牠們穩住了，雨水又一湯碗似的倒扣下來，擊得人皮肉生疼。
車隊不得不找了城郊附近的破落屋子避雨，一排兩三棟，當中最完整的房子，讓給最大車的人。一個僕人頭戴斗笠，抓著油傘走到那輛最大的騾車，輕聲喊：「小姐，請到屋內避雨。」
門簾掀開，走下一個穿著華貴的年輕少女，懷裡抱著白兔，僕人撐開油傘，護著少女走向最完整的房子，少女轉轉晶亮靈動的眼睛，問那僕人：「不是說快入城了嗎?為什麼要停下來?」
僕人不敢正眼看她，又緊張，吞吐的回答：「雷雷、雷打太響，牲畜都拉不住，要避過這雷雨天再走。」少女嗯了一聲，發現僕人只伸長手臂替她撐著傘，自己卻只有戴上斗笠，被大雨打得渾身溼透。
「我自己撐。」少女空出一隻手去接傘，僕人在她還沒觸碰到自己的手前連忙抽開了。「你們都這樣，敬我如鬼神!」少女語調惱怒，眉眼卻帶笑，僕人已頭低得不能再低，欠欠身轉頭走了。
少女入屋後，一下有個大媽也來了，是伺候少女的姆媽，進去問少女肚子餓不餓，回頭又到另一間房子和人肩磨肩等雨停。閃電雷劈，外頭栓著的牲畜驚慌嘶鳴，幾個男僕匆匆跑到外面安撫牠們，少女開了門看他們忙進忙出，打發自己無聊，暗沉天空又劃過一道光亮，緊接著啪咧啪咧打得地面都在震鳴，這一下雷最響，少女懷中白兔終於一驚跳下地，逃往屋內，少女轉身就去追自己的寵物。
少女拿起姆媽剛才點著的燭火，在昏暗的屋內尋找白兔。皮毛雪白的兔子能躲到哪，少女在屋內轉來轉去，就是看不到她最喜愛的白兔，嘴一扁，抬手將燭臺砸下地，屋內又回復原本的黑暗。她正要大聲哭響驚動僕人，眼角正好閃過一叢白毛。
「兔兔!」少女表情一變，樂陶陶地跑過去，彎下身，要將白兔從神桌底下抱出來。她的手才摸到白兔柔軟的毛，另隻手忽然從底下一團破布鑽出來，扣住她手腕，少女一瞬間只想到要用力抽回手，沒想到連破布下的人都一起拖出來了。
「不要叫。」看不清楚對方的臉，只能聽見聲音，冷漠低沉的女聲命令她。白兔被她們的拉扯驚動，一跳一跳躲到別地方去，少女驚呼：「我的兔兔!」說著就要甩開對方的手，沒想到對方另一隻手也抓過來，扯住她的外袍，不讓她走。
「要是不見了兔兔，妳怎麼賠我!」對方的手她怎麼拉也拉不開，比力氣不成，比音量一定成，少女張嘴就要尖叫，那人卻快她一步，五指一探，蓋住她的嘴：「不要叫。」
少女不喜歡她命令的口吻，揚起手，照著直覺用力往下一拍，結結實實打在她的背上，反而那人先尖叫出聲，鬆了手趴在地上，雷聲中那人從尖叫轉為呻吟，只有少女聽見。少女覺得自己的手黏上濕熱的液體，退到門邊就著外頭昏光一瞧，連她自己都跟著尖叫，同時一聲雷落下，也只有那人聽見。
那人背上流了血，印在自己掌心，少女又驚又懼，勉強定住心神，遠遠向那人喊：「喂喂妳有沒有事，打死妳我賠不起。」連喊幾聲，都不見她回應，少女只想著犯了人命要進牢受苦，她這個眾人捧著不放的千金小姐，哪能受那種苦。
越想越急，少女哇的哭聲震天，一下驚動姆媽他們跑過來，將少女團團圍住，三四名武師站在最前頭，「小姐受驚，不怕不怕!」女人站在內圍摟著少女柔聲安慰，男人擋在外圍，展開拳腳，齊聲呼喝：「保護小姐。」
少女哭哭啼啼，氣這些愣腦袋沒搞清楚狀況，尖聲大叫：「護什麼?我殺人了啦!」一下萬聲俱寂，就連雷雨也收了勢退回遠遠的天邊。
愣腦袋妳看我我看他，舌頭打了結。少女雙臂亂掃，跑出人圍，指著正中地板上趴著的人，哭得更響：「我只打她一下，她就不動了!」
景繪里在柴房巡了一圈，愕然停步，俐奈絞著手，臉色焦急的跟在後頭。「不見了?」景繪里不解一個才縫合傷口的傷者，能跑到哪去?回頭看看俐奈，也只是一個勁的搖頭。「…去清點馬匹，這事先瞞著嫂子。」景繪里惱怒地皺起眉，沒想到她顧不得景家名聲救了藤家人，那人還是處處提防著她。
俐奈領命退下。景繪里踏出柴房反手帶上門，忽又伸掌用力一擊，門板咿呀晃動半天。「藤無景，妳別言而無信!」她咬牙說道，當時要藤無景許下承諾，她才答應請人醫治。這般人情，藤無景若選擇無視，就是欺人太甚了。
『我不救妳，嫂子會恨我一輩子。』藤無景默不作聲，『當然我也不可能無故救妳這個仇人。』藤無景虛弱地仰起臉：『妳想要什麼?』
『解了我哥哥身上離絃。』景繪里挺直身子站在床前，傲視藤無景。『…這沒問題。』藤無景使力舉起右手，要和她擊掌立誓，『還有一件事。』聽到這句話，藤無景立刻會意，緩緩垂下手，咧嘴一笑：『和妳敬愛的嫂子有關?』
景繪里點點頭，『別來糾纏她。』但藤無景思索的表情讓她沒來由的驚恐，難道藤無景也深陷了?『要是喬愛，自己找來了，妳說怎麼辦?』景繪里勃然大怒，揚掌就要往藤無景招呼，只是一見藤無景竊笑的眼神，心中一凜，打住了動作。
景繪里握緊了拳，用力得指節都泛白了，她恨恨的說：『妳這鼎鼎大名的殺手，難道連一個人都避不開?』藤無景收起笑，再次舉起右手：『兩件事我都答應妳，但某些事妳我都心裡有數。』景繪里悶不吭聲，和藤無景擊掌立誓。
『我去請醫生過來，記著別讓他看見妳的面貌。』繪里吩咐著，藤無景轉過頭面向床內，故意把話說響：『景家人，也不真的全是老奸巨猾。』景繪里哼了聲，不甘示弱地回嘴：『藤家人，也不真的全是天資過人。』
藤無景嘿嘿一笑，竟然狂放高歌起來：
『天地廣闊，何處是我家?
姑娘問我從何處來?
我翻山越嶺，逐草而牧。
我沒有家，姑娘又從何處來?
姑娘答她從大城來，
尋尋覓覓，前來與我相會，
姑娘的臂彎成了我的家。』
『沒半點分寸。』景繪里不想再和這狂人獨處，旋身離去，卻又聽見藤無景問她：『景繪里，妳形容憔悴，怎麼喬愛不動一絲惻隱之心?』
『…藤無景，記住妳答應我的兩件事就好。』景繪里怒氣高漲的甩上門。
藤無景迷迷糊糊睜開眼，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明亮屋內，一隻手遮住了她大半視線，「妳流了好多好多血，大夫說要讓妳好好休息。」那隻手正擦拭她額頭沁出的冷汗。「是誰?」藤無景抓住那隻手，卻無法使出力氣，虛弱的滑落在床沿。
「我真怕自己把妳打死了，姆媽說抬個傷者到別人家不好，所以我們把妳安置在客店。」原來是破廟中的少女，藤無景又捉住她的手，聲音乾啞說了聲「謝謝。」少女將沾水的布巾湊到藤無景嘴邊，潤濕她的唇，「我叫仲雪，妳叫什麼名字?」
「無、無無，吳矜。」藤無景還是用了化名瞞騙過去，仲雪咭咭笑了起來：「怎麼妳跟我家僕人說話都會結巴?」藤無景抽抽嘴角，應和的擠出笑：「我好累，想再睡一會。」仲雪又摸摸她的臉，「好可憐，大夫說妳要幾個月才能好，我打妳那麼重，一定會好好照顧妳。」藤無景閉上眼，只當沒聽見仲雪後來說的話。
有人開門走進來，叨叨絮絮說了一堆話，聲音聽來像個婦人：「小姐，明天一大早，就要到景家去，您快休息。」仲雪的聲音仍在附近，藤無景知道她還坐在床邊，「姆媽，真的不能把吳矜帶過去嗎?」藤無景一聳眉，暗暗著急。
「吳矜嗎?名字不錯呢!哎喲，不、不行呀，小姐，人家賀壽，怎能抬個傷患去觸霉頭。」還好姆媽竭力反對，藤無景多怕自己被抬進去景家，或許出來就得覆上白布了。仲雪又嚷嚷：「那怎行?吳矜受了重傷多可憐，不行不行不行，我要帶她進去!」姆媽只氣得話說更急：「小姐，不能只照著您意思走啊，咱們是客，就該站在主人立場想想。妳把個傷患抬進去，景家人一定不高興的。」
「我不礙事。」藤無景沒辦法，只好開口打圓場，仲雪和姆媽都看著她，「不勞仲小姐操煩，我一個賤民，這種傷幾天就好了。」仲雪哼了聲把雙手交疊胸前：「妳背上兩道長口，幾天就好?我看妳一個月也沒辦法下床走路。」藤無景提口氣，雙手撐起上半身，不理垂掛衣襟，兩腿一擺，大剌剌坐在床沿，姆媽驚呼一聲矇住仲雪雙眼：「小姐別看!哎喲我說妳怎麼在小姐面前袒露，沒半點女孩家的分寸!」
藤無景嘿嘿一笑，「還不相信，我現在就起來走幾步給妳看。」仲雪被藤無景舉動擾得面紅耳赤，急忙搖下頭：「我信了，妳快趴回去!我不抬妳去就是了。」藤無景這才束緊衣衫：「那好，從現在起我要睡個三四天，把門閂上，不准任何人進來。」、「妳這野女孩，要是我女兒，早把妳吊起來打了，好好好小姐我不唸她，我們快出去。」姆媽拉雜唸著和仲雪快步離開客房。
兩人前腳才走，後頭便有人推窗躍入。一個異族裝扮的年輕人蒙著半邊臉，只露出炯亮有神的大眼，向房裡觀望一會，踮腳溜近無景床邊。「藤、無、景──」那人放輕聲音卻又故意拉長每個字，「妳─慘─啦─」
藤無景佯裝入睡，忽然睜眼，伸手一探，扯下對方面罩。那年輕人右手繞著藤無景手臂一收，又搶回面罩。藤無景一看裝扮就知對方是誰，輕聲問：「哲同，你來了?婆婆呢?」
「妳失去聯繫好幾天，藤婆婆氣炸了，叫我先來找妳。」哲同點亮燭火，看見藤無景背上繃帶，搖搖頭，抬手要藤無景別說話：「妳不用解釋，我知道是誰下手。」只看哲同從懷裡拿出一雙鹿皮手套戴上，嘻嘻一笑：「我去偷了那官差雙鉤，剉她銳氣!」
藤無景譏嘲地笑他：「你別也帶兩條傷口回來，我沒房間讓你住了。」哲同縮縮肩，仍舊笑嘻嘻的說：「到時我也去讓那小姐打一掌，就有房間了。」藤無景愣了愣，才知道他早就發現自己下落。
「那官差正在景家作客，我要去討個熱鬧!」哲同拍拍衣袖，作勢向藤無景一揖，回頭又從窗口跳了出去。「你這蠻子，也要記得關窗戶啊!」藤無景伏在床上對著敞開的窗戶大叫，但哲同一點一躍已經離遠。
2006.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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