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繪里將原由大略說了一遍，李垣默默聽完了，疑惑重重地望向喬愛，怎可能的，太過荒謬了!景藤兩家人當真聯成一氣在江湖上鬧出如此大事─原先只指著藤無景的矛頭，現可連景繪里都一併算上了!
李垣又向景繪里投以責備的目光：「這可怎好?眼下中原五派六幫菁英盡出，是真衝著妳們倆來的啊!早先我聽聞景藤兩家聯手殺傷名門好手無數，怎麼也不信，繪里妳這麼一說，我真是─真是…」
景繪里倒也不擔心外頭風聲，笑臉嘻嘻地拍拍李垣肩頭：「阿垣，竟然讓你糊里糊塗碰見我們這些等於亡命天涯的人。我說那月泉山你也別回去了，你師父知道你要來景家府，一定盤算你會有我們下落。」
李垣一眼橫來，心念微動，右手已往劍柄搭去，景繪里和他也是兒時玩伴，怎會不知；長劍離鞘，銀花花的劍芒一閃即逝─景繪里也在同時抬腳踩下李垣右手，硬是把劍逼回。李垣一劍未出，第二回即用上幾分勁力，強逼景繪里撤腳─寒光斗射，卻又在半途打停；藤無景攫住李垣右腕，眼底寒光比劍芒更利：「李兄弟，我們雖然帶傷不少，但你若真想動手，可得有躺著出去的打算啊。」
景繪里仍帶著笑臉，伸手過來捏住正和藤無景對峙中的李垣轉而嚴峻的臉一把，用力扭了幾下：「阿垣從小嫉惡如仇，一時間當然不肯妥協。哪，我問你，江湖上誰不曾殺人，蓄意和無意有何分別?買兇殺人和親刃仇人又有何分別?通通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難道不是?」
李垣撇頭掙開景繪里的手，怒目瞪視藤無景，厲聲質問道：「繪里，難道妳忘了當年景藤兩家爭的那卷奇書，本就是景家所有，是藤家人心生貪念才想要橫奪啊!若沒有藤家人的貪念，你們兩家還會結下世仇嗎?妳竟然回頭和世仇同夥，伯父又怎會甘願暝目!」
景繪里當然知道兩家結仇緣由，但那卷奇書早就在決鬥當時毀損，卷上記載的蓋世武學，景家人也沒能領會完全，因此失傳。「阿垣，你難道都沒聽進我的話?仲雪的祖父可是殺害藤無景雙親的兇手，我要一起到南江去向姑爺爺求證。家門清譽難道不比決鬥重要?」李垣聞言無語，過了半晌才回劍入鞘，藤無景這才放手，站在一旁緊盯著，就怕李垣又突然出手。
李垣振振衣袖，尤自蹙眉嘟嚷：「妳跟著藤無景一塊殺傷了多名武林中人，不知道外頭現在像是把地要翻過來似的搜捕妳們!妳自己想要胡鬧，就是鬧到天庭我也不吭一聲，但就錯在妳把旁人都牽扯進來!」
景繪里思及所言，目光觸及喬愛和俐奈，頓時備感歉疚。喬愛忽然開口圓場：「小弟，霖水亭一事並不能只算在她們兩人頭上，我和俐奈也脫不了罪，但我們都是心甘情願和她們一同的。」末了，喬愛意有所指地望了俐奈一眼；俐奈心領神會，低下頭，不願讓旁人看見自己紅透的臉龐。
李垣哼一聲不夠，又接連哼了三聲，不再多言。要不是喬愛出面緩頰，只怕到天明也數落不完景繪里!這小時候眾玩伴之中的鬼靈精，長大了還是一樣磨人!喬愛將手輕搭在李垣手背上，柔聲懇求：「小弟，景藤兩家的仇恨要由她們親自了結，我們外人是無從干涉的。現下姐姐只求你別在這時發難，所有事情等釐清了藤無景雙親之死的真相再作了斷也不遲。」
李垣向來最敬愛這位冰清玉潔如脫俗天仙般的姐姐，只要喬愛細聲軟語的懇求，自己通常只有妥協的份。李垣點點頭，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月泉山都是深幽綠林的，師父和師兄弟們又都是愣腦袋，悶了十年我整身都不對勁，要不是爹爹的關係，我早就叛逃了!這次等到機會下山，但看來要上山是沒機會了。」說完便和景繪里哈哈大笑起來。
愣腦袋，從小他們就喜歡對著人愣腦袋愣腦袋的胡亂喊叫，直到兩人對李垣的叔父叫了一回，李垣被伯父狠狠抽了一頓，景繪里被父親罰跪一天，自此兩人不敢再對著人愣腦袋的胡喊一通。
景繪里心思驀然回到過去，和李垣暢談起往事，他們的童年、玩伴及家人，言談間景繪里笑意略顯悽涼，和景家府的關聯，她僅剩的便只回憶了…旁人還需歇息，景繪里卻不願就此中斷，她和李垣轉到外堂敘舊，直至天色漸白。
沒有燒酒暖身，兩人輪番熱茶，以茶代酒，沖泡數回的茶葉味已趨淡，兩人的對話也逐漸緩滯。李垣雖無法明白家園俱失的悲慟，但他明白景繪里心中傷痛，外人是無法代而受之的。
第一道霞光從破損的窗格透射而入，景繪里隨回憶遠去的心神終於復甦，「阿垣…霖水亭這事，你犯不著和我們一塊擔下，還是回去，回去看看爹娘，我沒有了家，你還有，所以回去吧…」
若是讓李垣同行，難保伯父一家不被牽連，霖水亭一戰已如惡火點燃了群情憤慨，一時間不得撲滅，再多一人被累，只會讓情勢欲加混亂。「別為了兒時情誼連累家人，阿垣，你回家之後只要別提遇見我們一事，多半安然，你若要強與我們同行，只會將自己往火堆送。」
李垣自然清楚景藤兩家聯手已在江湖上延燒出無盡風波，但景繪里一行人傷痕累累，躲避江湖搜捕之餘也無法安心養傷，他雖才下山一段時日，但也不失為一名幫手。「我不怕…爹爹若知道妳的難為，也絕不會置之不理的，咱李家男兒，決無不顧義理之情。」
「好兒郎，不輸邊陲漢子血性。」藤無景一邊讚許一邊坐了下來。李垣對藤無景認識不深，對其所聞皆是惡行惡狀，不自有些冷淡。藤無景長年潛行江湖，早習於外人疏離以對，微微一笑自行沏茶。
「景繪里，妳和故友一見上面就顧著敘舊，都不偷空歇息一會，這怎麼成?」藤無景飲口茶潤潤喉，又道：「我們等會便要啟程趕路，我估計繞過這山頭，兩天後能到沉山，那裡有間客棧，當家的曾欠我一命，她不認這情面也不成。」
「欠妳一命的人可多著呢。」李垣咕噥，藤無景仍面露微笑，語調平和地還以一語：「至少你沒欠著我一命。」李垣受激，茶杯重重一放，便執劍站起，還未叫罵出聲，又讓景繪里橫臂攔住了，「阿垣，你別跟著藤無景瞎鬧。」
沒想到讓性子耿直的李垣碰上藤無景，不離三句就風風火火的，景繪里搖頭苦笑。藤無景兀自悠哉將茶一飲而盡，才又向李垣指點幾句：「李兄弟，現下在你眼前的都是一群亡命人，收好你的烈脾性，別累得我們多生旁枝。」
李垣讓藤無景三言兩語挑撥怒極，更大聲嚷嚷起來：「妳說這什麼話!全是妳藤家人起的頭，還讓她們陪著妳一塊東躲西藏的!」藤無景抬頭，目光凜凜望去，只一個挑眼就震住李垣，「李兄弟，藤無景一向敢作敢當，待雙親之死真相一明朗，你就瞧瞧我如何單獨去面對那些人。」李垣情緒稍緩，沉聲道：「藤無景，希望妳所言不假。」
景繪里只有再搖頭苦笑。
一行人整裝妥當啟程上路；多了李垣的黃馬座騎，負傷在身的景繪里四人便輪流乘馬以減輕體力消耗。即是如此，前往沉山的路途也無法縮短，花了整整一天，眾人才翻過山頭，荒郊野嶺的毫無半點人煙。商議一番後，今晚也只能就地露宿。
藤無景熟練地生起火，眾人圍在火堆前分食昨天俐奈和仲雪在城中採買的乾糧。夜林寒風徹骨，李垣自動自發撿了大批薪柴回來添火，並自告要徹夜守備以讓眾人安心歇息。仲雪現在精神可比這群傷者旺盛，也陪著李垣一同守備，兩人年齡相近，竟也就聊了起來，只不過李垣長年居山不出，見識不多，大半是仲雪在滔滔講述南江的繁華風光。
藤無景睡了一輪精神稍健，她沒想到自願守備的兩人早敵不過睡意侵擾，不知何時也就地熟睡了。藤無景只得自行添火，燒殘的火燼劈啪作響，偶有夜梟輕啼，她怔怔盯著重新燃旺的火堆，或許是被微煙薰痛了，眼淚凝在眶邊，終究流下。突然察覺自己正在流淚，藤無景慌忙反手揩去，但這麼一來，眼淚卻源源不絕了。藤無景低咒幾聲，起身遠遠避開，她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脆弱一面。
走了數十尺，藤無景身子一晃，跌倒在一株古樹前，直至此刻她再也壓抑不住內心流竄的哀傷，嚎哭震天。藤無景想到了婆婆的死鬥、兒時母親在眼前慘死的模糊印象，更想著當父親孤立面對百人弩隊時，那份心中的怨憤已不及言明時─她的至親性命全終於他人之手，難道這就是殺手的現世報應?
藤無景哭得過於激動，而這樣的哭法不一會便讓她嗆咳起來牽動了傷勢，痛得藤無景彎下身，跪伏在地；直到身後忽然一聲詢問：「無景，妳沒事吧?」藤無景心跳狠狠一撞，強自止住哭泣，卻掩不住濃濁的鼻音：「..我還真不想讓妳見到這樣的醜態。」
「我以為…殺手不懂得哭泣..」喬愛早已佇立在身後良久，聽著藤無景那樣縱放的痛哭令人鼻酸，她擔心藤無景逐漸癒合的傷口會因此裂開，才忍不住出聲；藤無景抹去一臉涕淚，哽咽道：「我們只是不在人前落淚。」這句話更讓喬愛覺得心疼，在藤無景身旁蹲下，一時猶豫了，但還是張臂環抱住藤無景。
喬愛突來的舉動令藤無景作愣，原先處處犯疼的傷勢也瞬間淡忘如煙，她閉上眼順著喬愛的動作，依傍住喬愛，陣陣芳雅的山茶花香飄散入鼻，勾勒起她兒時的另一段記憶，母親懷抱中也有這股相似的花香味─喬愛輕聲對她說：「不在人前落淚的話，就只在我面前落淚，好不好?」
於是殺手以淚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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