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很容易就看見「關係」。在所有抽象或具象的互動裡，「關係」的存在，像一張無形的網，隱隱牽動著彼此。也許是控制和霸權的關係，在模擬的劇場感中獲得釋放。也許是語言所給出的保護或突圍，讓語言的半徑去畫圈。也許是和世界親密摩擦後，甘心承認了份內的枷鎖。也許是理解存在的片刻，創造了自己同時創造一個體內的新國。也許是人與異靈的共存，在身體與靈的對話中，激發新鮮密語。也許是父子的花園，可以預言一次次的綻放季節。也許是在性別的框限裡交換戀人的姊弟，也許是不可說破的族人，在結盟的關係中，所允諾與甜蜜的……
這些美好的詩，用它們所能抵達的最遠，一再演繹了關係的可變與可辯。我在最樂意閱讀的十位詩人的多本詩集裡，所獲益的，當然遠超過「關係」。但「關係」既脫不了又卸不下，索性讓它們在我的詩人經驗中，成為相互角力的鏈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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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宇 ＜純淨與極致與善意＞
把酒和食物放在預定的地方
走到街上遇到人
邀請他們來吃飯
然後組織他們
把他們分成好幾隊
使他們3個一組或者
4個一組使他們全部
平行坐好又使他們
排成不甚規則的隊形
使他們拿起同一本書
唸出不同的句子
使他們一三五成倒立
二四六成倒立的倒立
要愛他們沒有分別
但要分別與他們做愛
不要干涉他們的生活細節
但發給每人一個插頭
一罐蜂蜜，一段繩子
要不遺餘力給每個人等量的貓食
但不要給他們貓
要站立於其中絕不可以
特別傾向左邊要稍微滑行
發給每個人一張紙
要他們寫不一樣的形容詞副詞連接詞介系詞
要他們喊出他們當下想的事
再讓他們排成別種隊形
要他們做課間操
當他們膝蓋半屈的時候
要他們齊聲說：好
當他們問你什麼時候給我們那隻貓
就給他們一點奇怪的建議
說服他們這些都不是暫時的
要他們再次忘了貓再次給他們等量的貓食
其中一定有一個人比較脆弱
對凡事均不能貫徹你就給他拍張照片
讓他比較醒目你單獨跟他說：
來，你把這些畫在牆上貼好然後
然後關好。他做好這些事
不要忘記讚美他
也要照顧其他人的疑惑
讓他們儘可能寫骯髒的信
有一些字不會寫就要他們
寫100遍就開始懂了什麼叫做
『時間過去』就開始說：
噗
人家問你任何問題你回答噗
人家不問你任何問題你不回答
但你說噗大家開始有點高興重新發給
每一個人色情小說
你要每個人指出他們最喜歡的段落
在書頁上摺角要每個人
拿出一條手帕要他們想一件
他們最怕忘記的事情
然後在手帕的一角
打一個結你要求他們把手帕綁在膝上
你覺得美好你覺得純淨與極致與善意而
如果他們又怕忘記你就要他們在另一角
打另一個結 如果他們又還是忘記了
他們的忘記你就把手帕收走
分給每個人一卷膠帶一本地址本
和一個模型小汽車就蛇行穿過
他們的間隔你不必同時愛他們
但可以同時與他們做愛
如果其中有一個人不甚同意
就派他突然出發到
某地搜集資料帶回來罕見的
紀念品但這次不要給他拍照
也不必讚美他
2. 鴻鴻 ＜我也會說我的語言＞
我也會說我的語言
並任它引導我穿入這個世界
認識飢餓
和媽媽，寒冷
和襪子，以及唇
和吻的關聯。語言為我指出
小阿姨走過的味道，叫做
香，蚊子侵襲過的感覺
既痛又癢，而每天一早走進學校的茫然
是忍耐和成長。我的語言
親密而甜。像地下室隱藏的
一把不存在的小提琴，紀念冊裡
一張因放大而模糊的相片
每個哭醒過來的夜晚，一彎舊時明月那般
明淨美好的
我的語言。
我也會說我的語言
用它來抵禦或歌唱
僭越我生存的職權。
它提醒我繞過
積水的紅磚道，替我遮蔽眼前
工程的凌亂喧鬧。用它
我在凹凸不平的路面暢行無阻
用它塗鴉，在新漆好的牆上，
報紙空白的地方。用它誘惑昨天認識的女孩
在狹小的車內艱難地做愛。
時而激昂時而溫順，時而沈默卻顯得咄咄逼人
我的語言，它攙扶我，好讓我拖著衰弱的病軀
指引別人。
在日益淺濁卻永不枯竭的河道間
學習如何搭橋如何離開，學會
儘量不和它獨處，以免陷入尷尬，像一對
嫻熟於並肩出擊的盜賊或警員，我們
偶爾意見不合，或遲疑不決，比如
一陣飄過街頭的煙
該讚賞該斥責？或只是
背轉身去，吐出另一陣煙
我也會說我的語言
但是你說得更好。
在電視上在廣場上，在洶湧激盪的海峽
此岸彼岸，數不清的人共同說著
啊，令人暈眩，這熟悉的語言。
通過四通八達的電腦網路，水晶球
映射出來的原形，沒有觸感沒有溫度
沒有形體只有形象──一個
歡迎的手勢，一個微笑。
走過銀行、政府和便利商店，幽暗的
玻璃窗前，我看見自己也正
微笑著。很好。然而我累了
我坐在路邊，解開鞋帶
脫下一隻鞋，然後，脫下了襪子
趾間的汗接觸空氣，擦撞出一絲臭味
這微微發脹的腳掌，踩上了
粗礪的柏油瀝青，越來越強的熱度
像是從地底深處湧出：重新
我相逢初識一般的語言。路燈光下
揚起了小提琴聲。就用
這隻赤裸的腳
我伸出路面，等待攔截
那轉彎衝過來的砂石車
3. 陳黎 ＜秋歌＞
當親愛的神用突然的死
測驗我們對世界的忠貞
我們正坐在夏天與秋天尾巴結成的鞦韆
企圖盪過一堵傾斜了的經驗的牆
向迎面而來的風借一只別針
而如果突然，我們緊握住的手
在暮色中鬆開了
我們勢必要抓住奔跑中的平原的身體
向無邊界的遠方大聲說出我們的
顏色，氣味，形狀
像一棵用抽象的存在留下簽名的樹
我們陸續解下樹葉與樹葉的衣裳
解下過重的喜悅，欲望，思想
成為一隻單純的風箏
別在所愛的人的胸前
一隻單純而美的昆蟲別針
在黑暗的夢裡翻飛
在抽走淚水與耳語的記憶裡攀爬
直到，再一次，我們發現愛的光與
孤寂的光等輕，而漫漫長日，只是
漫漫長夜的孿生兄弟
我們於是更甘心坐在夏天與秋天
交尾而成的鞦韆上，甘心修補
一堵傾圮了的感情的牆
當親愛的神用突然的死
測驗我們對世界的忠貞
4. 零雨 ＜創世排練第一幕＞
1.
是要重新排練的時候嗎？
我走到巷子另一頭
碰到一個人。並且知道
我再也不會碰到
另一個人
他們是要從我身上誕生
到另一條街
另一個巷弄
另一個社區
另一個海洋、島嶼──
2.
我會在沙灘遇到人
把他們集合起來成為船
把船排列好成為島嶼
把島嶼做成跳板成為村落
村子裡，心愛的物品藏在地下
我用我的一生挖掘它們
並且與土地結成好友
3.
我會發明風箏把身體
架在上面並發明一種角度
從上方俯視，還有一個梯子
隨時從口袋取出回到地上
我知道眼淚是上天的賜予
我貯存起來每日節儉使用
有一種聲音也能取悅我
是上帝的語言，他老是
在搖籃裡不長大的時候
一切聽我吩咐
我走到河邊就有了橋
我走到田地就有了犁耙
我出生的眾人佔有了世界
流下眼淚，我們以彩虹彼此
招呼
4.
總是在天將明而未明，天欲暗
而未暗時，從未知的遠方
傳來預備的訊息──
天門隨之開闔
布幕隨之起落
我從巷子另一頭走來
（這時，上帝慌忙
站在祝福的雲端）
我轉過巷子，看到
最初的那個人
等在最初的位置
我們歡然相逢
讓他進入我的體內
然後我便會看到沙灘
那條船，渡過河回到故里
環顧世界又剩下我一人
但我知道我還要再往前
到那個社區，那個巷弄，那條街
那個海洋、島嶼……
5.
最後，走下台階
進入舞台最前方
人群越來越多──（啊，上帝
穿著常服於其中──）
但那是第二幕了
5. 羅智成 ＜黑色鑲金37＞
所有海岸都是世界的邊陲
所有沙灘都怕流失
我們擔憂夢的岸緣潰退
我們的事界是可溶的
6. 唐捐 ＜降臨＞
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 ──《禮記》〈郊特牲〉
誰在開啟意識的罐頭 頭蓋骨猛然顫動
黑色的原油緩緩注入腦海 炫動著光彩
如發情的蝴蝶 拍送迷魂奪魄的粉末
我戴著神聖的假面 在銅鑼與篝火間跳舞
手中的寶劍亢奮地抖動 如堅挺的避雷針
刺開了天幕 我看見裸露的星辰……
有一碗神祕的湯汁湧現心頭 如新煮的粥
香甜 濃稠 散著迷離恍惚的白霧
使我口齒生津 腎上腺素微微上昇 舌頭
肥腫 如懷孕的鮭魚 溯向意識的源頭
狂烈地產下麻麻密密的語句 手中的劍
忽然癱軟 如筆 不斷分泌腥臊的墨水
於是我寫 在帶著血氣的獸皮 我寫
在飽含桑汁的絲綢 啊 誰將我悄然提起
頭髮聳立如狼毫 蘸滿腦汁與精液
劃過山河大地 凝成一組神祕的符碼
閃閃如螢 炯炯如鷹目 微末 但勇猛
牠們飛入繁華的墓場空洞的廟宇荒涼的心
把傾頹的物類扶起 把淫邪的黥紋洗淨
我舉臂抬頭 模仿忍痛抽長的稻苗
抖落貼身的毒鎘 我舔土如蛇 左彎右走
模仿蛻皮的河流 吐出死屍與爛泥
我模仿初生的嬰孩 用力吸吮日月的雙乳
我同時模仿健康的牝和牡 在牧場上
放心地飲食、交配、繁殖
我模仿我自己 顫危危地跨過燒紅的木炭
一級一級登上通天的刀梯 恍如蒙昧的蚊蚋
狠狠將口器插入神像 求取一死
誰知靈氣竟源源湧出 像掘墳者掘得礦脈
耳目層層鍍金 碳化的骨灰在血裡翻騰
那是橫行洪荒的鳥獸與蕨薇 在深邃的地底
暗暗凝聚失散的能量 重新發動肢節
啊 老舊的經驗正逐一瓦解 我感覺
成群的白蟻出入眼眶 搬運鬆軟的影像
蜜蜂在胸腔裡結巢 蘊釀香甜的金湯
拜請拜請 拜請刮肉剔骨哪叱三太子降臨
降臨降臨 降臨我這衰朽疲憊污濁的肉身
讓神經系統接契著陰陽 風雷從心底發軔
讓手中的筆勃起如針筒 將神奇的字詞
製成疫苗 種入病態的萬物 於是我寫
我這樣寫：巫者之詩 神靈之旨
叉狀的閃電凝成樹枝 掛著星星的果實
血的蒸氣啊莫要昇起 淚的米粒消失
魔音之蛇速速離開耳道 苔蘚離開眼睛
脫蹄之豬 不准在嬰孩的胃腸裡搖滾
災梨禍棗 不准在脾肺肝膽間流行
東方無鬼西方無鬼南方無鬼北方無鬼
巫者之詩 神靈之旨 我今指使
泥土守住堤防 水回歸渠道 蝗蟲敗死
草木安分地生長 急急如律令
photo：photo：菲貓〈雜草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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