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將盡的時候，我進戲院看了侯孝賢的《珈琲時光》。窄小的台北光點電影院，名為向小津安二郎致敬的影像裡，安靜美好的東京風景向我攤展開來，就像一張從遠方寄來的熟稔明信片，寫滿曾經讀過的字。
那一瞬間，電車轟轟穿越的聲音，窄樓裡晾曬衣物的陽光角度，神保町裡的舊書氣味，冰牛奶倒進杯子裡的細微芬芳，好像一種微妙的停格一樣，不斷搔著我的鼻尖。如果有機會，我想，是還要再去一次東京的。電影裡一青窈搭乘的那列老舊電車，如同存在於時間之外。我想像在匆促的生活速度中，有一列緩慢的電車，無關痛癢地在地球身上畫線。
因此，我出發了。在秋天還未滿格之前，到已曾多次拜訪的東京。接駁機場與都心之間的巴士從高速公路上駛過，沿途總可以看見許多打掃乾淨的屋頂。在忙碌工作的空檔，這樣一趟短短的飛行，為的是什麼？
其實，我在台北的生活裡，時時也可以複習東京。
慣愛的生活雜物店無印良品，已經開設了數間賣場。常去的生鮮超市，甚且空運來一袋袋包裝整齊的果物、蔬菜、零食、飲品，我每每像朝聖一樣，一一點名呼喚。愈來愈多的連鎖店面，電視裡過分強調和風的廣告，一句句放送著軟呢的日語對白。我們早已在真實的生活裡預支了旅行，旅行又可以還原什麼？
然後，我抵達了。當第一句空氣像一個什麼熟悉的對白，摩梭著我的鼻尖，候車站旁兩架再普通不過的自動販賣機，可以隨意按買香甜的果汁，而工作人員早已俐落地將行李貼上標籤、排好隊伍，我知道，哪怕兩地之間的血緣再怎麼混仿，還是有一些根本的不同。那已被寫進群體裡的秩序，內化為思維的表面和平，都像天空中盤旋低飛的烏鴉般，啞叫得那麼自然。
《珈琲時光》裡，一青窈飾演的陽子是個自由作家，她時常搭乘都電荒川線，轉山手線、中央線去到御茶水的神田町，那裡有一個古書店老闆，為她留存各式寫書時所需要的資料。淺野忠信所飾演的古書店老闆，且是個電車迷。不是像電車男那樣的御宅族（OTAKU）──或許在另一層意義也算是，他戴著毛線帽，蓄著短鬍，沉默，體貼，且著迷於錄取每一站電車播放的聲音。雖然前後也看過好幾部侯孝賢的電影，卻少有一部，像這樣，簡單又近距離地，擷錄了生活的氣味。
想像隨著一青窈躋身山手線一節不知名的車箱，默默讀著電子螢屏上變化的字體與站名，秋天的溫度在車窗外隨著大幅廣告看板和高低不一的城市樓群像後滑逝。走進風裡，看著人們說笑，基於一種說不清的心態，也好想隱身其中，像一個當地的生活的人，過那樣的生活。因此我的城市移動，有大半的時候，停留在便利店，一一辨認那些牙膏面紙甜品微波食物；在書店，看新上市的書裡有大半是教導當地震來臨時，怎樣逃生（無印良品且推出一種一應俱全的救生包，將震災發生時需要的幾項必備品，像一個隨時可以逃命的錦囊般備妥）。在經歷許多美麗細緻的店家櫥窗後，我離開青山一帶的家具店（沒有像村上春樹一樣在原宿的巷子裡遇見百分之百的女孩），卻在夕落時分，遇見一個小男孩拎著印有紅色大兔頭的塑料袋，一路跳著路肩的線，邊跟著媽媽回家。走累了便在表參道休憩一下，青山公寓的舊址仍在整治中，滿街好看的人們都認清了這甜美簡約的文明，真的隨時可能被震毀嗎？
像一個美好的高音，顫巍巍時刻，忽然生出擔心。
因此我有些感激《珈琲時光》，它所企圖的，不是繁華的片段，不是涉谷滿街人潮（雖然辻仁成《旅人之木》裡百貨公司頂樓的園藝店，應該就是注視著這個永遠繁忙的十字街角吧），它也不企圖留住銀座或東京甚或汐留那些高度都會化，矜雅鬧熱的城市剪影。反之，它企圖了一個較為緩慢、溫暖的舊區，就像是從時間的透明袋體旁邊洩出的水柱般，傾注了生活繁瑣不能避免的觸感。晾衣。通話。人際。知識。歷史。家庭。對話。飲食。這些寫在生活裡，往往被情節或對白給掩飾掉的，不具體呈現在櫥窗裡成為商品的，卻奇異地使東京有了溫度。
更想像有一把神祕的刀，可以從雲端伸出，像切蛋糕那樣把建築物切開，人物完好無傷，只是生活露出罅隙，必須透露許多秘密。一如我在六本木之丘買到的幾幀明信片，畫家山口晃以仿浮世繪的筆法將流雲纏上樓尖，裡頭的人無聲地展露著生活本身。那絕不是當我搭乘快速電梯，抵達兩百五十米高度的城市觀景台，三百六十度直擊東京夜景所可以比擬的。當城市只揭露它的燈光與街色，消失了人的存在，將是何等孤寂？然而我的窺視亦不是針孔式的，不必竊得所謂醜陋晦暗的人性內裡，因為那是普遍存在的內心戲碼，是另一種無膜的透明。在夜晚消失之前，我的瞳孔就只記取遠方摩天輪，像一朵尚未被黑吞沒的花吧。
行程的最後一天，比想像中來得灰濛的天氣，我終於也搭山手線到池袋，又轉有樂町線到東池袋四丁目，來到《珈琲時光》裡的都電荒川線：東京目前唯一的路面電車。小巧的車站泊在車流量不低的馬路邊，往早稻田方向第二站就是一青窈居落的鬼子母神前。
電影裡陽子的母親去附近拜拜一段，想必拜的就是鬼子母神，那是一所保祐小孩平安的神社。比想像中窄細的車廂，貼滿各式廣告宣傳紙，稍嫌悶熱，然而居民乘客們完全不理會觀光客的眼光，車子就一站一站地駛靠、滑過兩岸的人家。學習院是哪一科的學習院？面影橋是面對什麼影子的橋？地名模糊成一個可供唸喚的記號，在舌尖磨擦過，就像氣體般被呼出。
最後一站早稻田，我下車，彷彿即將飄雨的街道，彎曲迴向早稻田大學的大隈講堂。秋風高大飽滿地吹拂著，有一絲絲蕭涼意索。我忽然想起到前兩日到六本木之丘尋而未遇的一把椅子。
雨中消失的椅子。
設計師吉岡德仁擅長以光學玻璃使空間擁有各種可能。一把雨中消失的椅子也是他的工藝魔術。椅子上奇異地有著水紋，當雨天的時候，整把椅子跟雨的線條交換了彼此的身體，就獲得了暫時的隱形。
也許因為即將離開了，像《珈琲時光》的片末，御茶水車站附近，車體塗著各種漆色的地鐵從四面八方來，又要開往四面八方而去。短暫的錯身與交會，總是在途上，終究不敵一把永恆靜坐的椅子。電影裡的生活細瑣、隱忍在生活裡的情感與線索，仍會繼續糾纏著吧──
我羨慕當身分不能竊得時，一把雨中消失的椅子。
要下雨了。
或許我想要的，不過是那樣一種隱形，無聲，無味，好安靜。
（2005）
photo：http://www.exblog.jp/blog_logo.asp?slt=1&imgsrc=200804/18/37/f0146437_363418.jpg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