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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5-01 12:22:59| 人氣256|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消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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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還寄住在外公家時,夏日午後喜歡趁著大人都不在家,躺在三合院正廳的戶限上,斜望著屋簷上的藍天白雲,冷冰的大理石讓背脊好生透涼,四方天空風來雲去,一會兒蒼狗,一會兒雲龍,煞是有趣。看累了,才回過頭來,瞧一眼桌上的九天玄女,看她靜靜坐定領受著燃燒的香環,靠左手邊的祖先牌位,早已被煙燻得焦黑,最後,視線一定會落在右邊白色的牆壁上,那裡有用毛筆密密麻麻寫了幾行字在上頭,我好幾回跳上去想摸一下,都因為太高摸不著,那時還小不識字,對著牆壁上的字滿心敬畏,才剛起身又要再試一下,偏偏這時候不是我外公、伯公就是外婆、嬸婆就在會在這重要關口正巧回來,看見我又躺在戶限上,劈頭就是一頓罵:「么壽囝仔,神明和祖先出入的所在,你敢躺在上頂,你是真正打不驚!」待他們抄起細竹枝準備打我,我早就一溜煙不見人了。
有一回,外公牽著我的手領我到「嵙仔頂」,在嵙仔頂的入口處和一位身穿道士袍肩背著一只麻袋的道士和三個手執圓鍬的工人會合,走進芒草叢生的坡道,經過一片蔭黑樹林後,眼前突然豁然開朗,滿山遍野盡是高高低低的墳墓,蹲踞在搖曳的白色菅芒花中,我小心翼翼跟在外公身後,工人在前頭劈開草叢前進,過了幾回起伏山丘,外公指著腳邊山坡下一處墳地,叫了一聲:「就是這囉!」工人迅速跳了下去,除淨墳墓周邊亂草,露出一塊墓碑,墓碑上的字已經模糊不清,道士這才下去,對著墳墓搖鈴唸咒,來回繞了幾圈,外公和我在一旁燒紙錢,道士做法告一段落,招呼工人可以動手,工人立刻拿起圓鍬開始往墳頭鏟,外公摸著我的頭,然後交給我一把牙刷說:「這是你外祖的墓,今仔日要幫你外祖撿骨,等一下你也要幫著清骨頭。」工人三鏟五鏟很快就挖到棺材木屑,動作慢了下來,仔細往下鏟,幾隻骨頭從圓鍬邊露了出來,工人一鏟到骨頭,便往上丟,我和外公用牙刷刷掉骨頭上沾附的泥土,道士這才從麻袋中取出一個紅色紡錘形陶甕,對著陶甕又是一陣鈴聲咒語,才吩咐將骨頭放到裡面。我一看阿祖的腳骨奇長,擔心會放不進去,結果看起來不大的的陶甕居然放的剛剛好,實在令我驚奇。外公又陸續把頭骨、肋骨、手骨,還有一些碎裂的骨頭通通放進陶甕,封蓋前道士又是一陣鈴聲咒語,最後工人將陶甕擺進挖好的原穴,覆土封好,再堆起一座墳頭,外公和我又燒了一回香紙,道士嘰嘰喳喳又唸幾遍經咒,總算大功告成。回程時,外公又叫工人去東一個墳西一個墳要他們鋤草,陪墓紙,然後跟我說:「這是你阿祖的老爸的墓!」「這是你阿祖的阿祖的墓!」「這是你大祖媽的墓!」「這是……」我看著外公認真的眼神,突然覺得外公記性實在太好,居然能在一片荒煙漫草中,單憑記憶就能指出每個祖先墳墓的確切所在地,而且他肯定也沒見過我阿祖的阿祖,八成也是別人交代過他這是誰的誰的墓,他就這樣像接下珍貴遺產一樣小心記憶著。可我當時年幼,一回到家,跑進玩伴堆裡,就給全忘得一乾二淨。
相對於母親在蔥仔寮龐大的親屬網絡而言,我爸當真是孓然一身。在小小的蔥子寮裡,外公家在村莊靠北的一座三合院裡的右護龍,左護龍是伯公家,出了外公家繞著村莊七拐八轉遇著的人不是三叔公四嬸婆就是大表叔二舅媽,反正同住蔥子寮的人攀親帶故一定沾附著一層或遠或近的血緣關係,也沒人知道蔥子寮當初是不是只由兩三戶人家慢慢積累起來,相互通婚才形成這般模樣。我爸進來蔥子寮的時候,的確造成一點點轟動,他那時到台灣距他三十八年單身離開大陸已經整整十六年了,一句閩南話也不會講,全蔥子寮的人也沒一個人聽得懂國語,我爸就好像去到另一個國家和我媽結婚,比手畫腳之間生下我大哥、兩個姊姊和我,然後又回軍隊去當那個永遠升不上去的上士排副,把一家妻小全寄住在我外公家。
套句蔥子寮遠親近戚後來常說的一段話兒:「這外省榮仔發財囉,番葉仔這聲好命囉。」無非就是驚訝我爸退伍後,到台南做板模老闆包工程,掙了一筆錢,買了褒忠街上一棟二樓透天樓房,把全家接了去住。鄉下習俗入厝要請酒席,辦酒席宴客當天,我爸一大早忙進忙出,又騎著腳踏車拿著毛筆,把從車站到我家沿途的電線桿上都寫上「中正路八十六巷十七號張宅」,我當時以為他是怕三公里外的蔥子寮親友找不到地方,結果快到正午,來了幾個外省人,見了我爸就熱情地抱在一起,然後用家鄉話嘰哩咕嚕說了一通,我爸便領著他們進一樓客廳坐定,要我逐一叫「勇叔」「輝叔」「昌叔」等等,然後得意地要他們參觀在電視後貼滿牆上的獎狀:「這都是我這個小兒子會讀點書。」叔叔們會過來摸摸我的頭:「好樣的,將來給咱們黎川人透口氣!」我在一旁傻立,不曉得該回答什麼。後來人來得更多,我爸的朋友全擠在客廳喝茶聊天,大家嘰哩刮啦興致昂然地用江西黎川話交談,好像幾百年沒機會湊在一起說話似的,我聽不懂半句,沒趣,索性溜到外頭去找外公,他們可都講閩南語,親切多囉。
後來離我家一公里遠的六叔也買了房子(六叔並不是我爸親弟,只是湊巧名字有個六字),照例來了一批江西黎川鄉友,我爸帶我赴宴,酒酣耳熱之際,忽然有人提及大夥兒離開軍中退伍的退伍、成家的成家,散落四方,沒個組織聯繫聯繫,只怕久了感情遲早疏散,不如興許辦個同鄉會好聯繫諸鄉友,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大家覺得有理,七嘴八舌規劃起籌組同鄉會事宜,最後推出立榮叔經理這事兒,總算有個開頭,才又觥籌交錯,繼續吃酒。
隔一年,黎川同鄉會成立,在內壢買了一棟房子當會館。年初五,舉行新春團拜聚會順便慶賀會館成立,我爸要帶我去,我不肯,一來覺得路遠,從我家到內壢,得轉兩趟公車才坐得到火車,在火車上還得消磨三個時辰才到了內壢;二來我不喜應酬,去到那兒免不了又是叔叔伯伯滿天叫;三來他們一聚頭肯定又是滿嘴黎川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格格不入。最後我爸一個人去了,回來時帶了一本黎川同鄉通訊錄,裡頭記載著我們江西黎川人分散全台各處的地址電話,由北至南,約莫數百人。
從此,我家的信箱可就熱鬧了。逢年遇節,各處鄉友寄來的賀禮卡片絡繹不絕,每一回起碼百來封,我爸為省事也去書店學人家印了一千張個人專用賀禮卡片,卡片上問候語一應俱全同時和我爸我媽名字全燙金套印在紅紙上,只消在信紙上寫上收件人的姓名、地址,便於禮尚往來,以資應酬。平常時候,會收到幾張喜帖,無非就是某某叔伯的兒子或女兒成了家嫁了人,我爸寄完禮金,會在通訊錄上寫明是誰的誰發生什麼事兒寄去多少錢。偶爾,也會收到幾張白帖訃聞,我爸一打開,經常是心情沉重地搖著頭:「這傢伙死得這麼早!」然後在通訊錄上那人的名字上頭寫上一個「歿」字。
然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歿」字像到處竄爬的蟑螂一般在通訊錄上滋生著,一打開,驚心駭目的「歿」字四處佈滿,活像四面楚歌。只是沒想到,這「歿」字還不安份,一溜煙跑出通訊錄外,尋到了我外婆。
我外婆過世後,外公騰把椅子放在公廳邊,要我站上,拿筆沾墨,把外婆的名字和忌日寫在白牆上──是的,就是這面我小時候經常想跳上去摸他一下的那面白牆──牆上寫著我外公的父母親、爺奶、曾祖和高祖的名字,我外公不識字,好些字已經脫落,雙木林早成了單木,忌日四月成了口月,姓名、忌日的字跡隨著白漆剝落而岌岌可危,似乎承受不了歲月的剝蝕。我把外婆的名字「林李惜」寫上,再寫上「七十九年一月八日歿」,我外公點點頭,說:「金孫仔,邊仔那位留乎阿公後擺用,知無。」我其實很想補齊上頭所有空白,好讓這些祖先們再一次擁有完整名字,一問外公,外公只記得台語音:「人都叫你阿祖叫阿好。」牆上字跡模糊的這個字該填上哪一個「ㄏㄠˇ」呢?有些也記得不仔細了,「你太祖叫啥我也忘記囉。」白牆上的殘缺處只能任由殘缺了。
後來,外公隨著舅舅住在台北,沒幾年也過世了,我當時在台北讀大學,親眼看著外公的身軀在三峽火化場頓時化成了灰,舅舅把外公的骨灰罈放在台北五股一棟靈骨塔內,我心裡頭真希望他能把外公和外婆一塊兒葬在蔥子寮,可也沒敢多表示意見。我只隱隱約約想起,蔥子寮的那面白牆上是要寫上外公的名字和忌日。
回雲林褒忠家過年時,發現我爸在客廳的牆壁上寫上了我外公和外婆的名字和忌日,他同我說:「你外公和外婆從小養你們長大,不可以忘本!」
其實我心知肚明,「歿」字這樣毫不留情攻城掠地,遲早是要兵臨父親城下的。
父親躺在醫院病床的時候,我經常問他爺爺怎樣奶奶怎樣,他總是這樣開頭:「你爺爺是個了不起的人喔!」「你奶奶兇喔!」兩三句開場白之後,話頭一轉馬上又開始叮嚀要存錢要節儉要讀完博士光宗耀祖之類早已說過千遍萬遍的話來。所以,父親安靜地在人生盡頭睡著之後,關於那素未謀面的爺爺奶奶的形象,自此隨著父親的過世而一併永遠消失。
我開始著手為父親寫墓誌銘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所認識的父親有太多空白:三八年來台灣前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來台後他又隨著軍隊到過什麼地方?他心裡經常想著什麼?他最好的朋友是誰?有太多疑問,我根本無能解答。
我到達黎川同鄉會的新春聚餐時,筵席已經散了,十來個同鄉叔伯餐後約在會長家打麻將,一個沒上桌的叔叔同我說:「我和你爸當兵時是隔壁連。」我心頭一震,急忙詢問,然後他說其實他也不是很了解我爸,接著抬頭問了一聲「謝勇不是張炳榮最要好的朋友嗎?」麻將桌上打牌的叔伯們七嘴八舌地回答:「謝勇早死了!」「那危勝輝呢?」「危勝輝中風好幾年囉,話都沒法兒講!」叔叔搖搖頭,然後就自顧自地講起他以前的往事,忘了我要問的人是我父親,不是他。
我把外公和父親的名字寫在白牆後,突然驚覺他們正以極快的速度向我道別,一點點依稀的身影日漸消失在記憶的光中。然後在他們的記憶當中,曾經留存過的爹娘祖父母,更是完完全全從這個世界消失,僅僅留下一排寫在牆壁上且未必完整的名字和忌日。
然後,多年之後,也許嵙子頂的眾祖先墳墓不復被長久記憶都成了無主孤墳,也許大家會忘了入土七年要撿骨重新入殮,褒忠家門前的那個信箱肯定從此冷冷清清,曾經繚繞耳畔的黎川話或許就此消逝,同鄉會的叔伯們會越來越少,再也沒人會打開通訊錄瞧一瞧裡頭的老鄉。
也許,多年以後,小孩也會問我:「爸,爺爺是怎樣的人?」
我想,我也只能這樣回答:「你爺爺是個了不起的人……」

台長: 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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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mmy
令人感動,我父親也是353團的,江宗天(江海清),上個月27日已往生,我就是對他的過往不清楚,現在來到處查看,lineID:jimmy515
2016-06-04 18:22:43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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